《货殖列传序》

【作品介绍】

  《货殖列传》是论述春秋末年到汉武帝年间的社会经济史的专章。在序文中,作者驳斥了老子的“小国寡民”的历史倒退论,肯定了人们追求物质财富的合理欲望,并试图以此来说明社会问题和社会意识问题。他认为人们的物质生活需求必然推动社会生产的分工和社会各经济部门的发展,而人的道德行为又是受他占有财富的多少制约的,从而谴责了汉武帝时期的经济垄断政策,抨击了当时以神意解释社会问题的唯心主义观点。

【原文】

货殖列传序

出处:《史记》

    老子曰〔1〕:“至治之极〔2〕,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3〕,美其服〔4〕,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5〕,挽近世涂民耳目〔6〕,则几无行矣〔7〕

    【注释】

  • 引文见《老子》下篇第八十章,文字略有不同。〔2〕至治:治理得极好的社会,指政治清明之世。至:极。治:治世,与“乱世”相对。〔3〕甘其食:以其食为甘美。即认为自家的饮食甘美。甘:美。〔4〕美其服:以其服饰为美。即认为自己穿著的衣服漂亮。〔5〕必:如果,假若。用:以。务:要求得到、追求。〔6〕挽近世:亦作“挽近”。挽,通“晚”。离现在最近的时代。涂:堵塞。〔7〕几:差一点儿,几乎。无行矣:不可行了。

      【原文】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1〕、《书》所述虞夏以来〔2〕,耳目欲极声色之好〔3〕,口欲穷刍豢之味〔4〕,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5〕。俗之渐民久矣〔6〕,虽户说以眇论〔7〕,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8〕,其次利道之〔9〕,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10〕,最下者与之争。

        【注释】

       〔1〕《诗》:即《诗经》,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计三百零五篇,分为“风”、“雅”、“颂”三大类。〔2〕《书》:即《尚书》,儒家经典之一。它是中国上古历史文献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迹的著作的汇编。〔3〕极:尽头、极点。此处意为“享尽”。声:音乐。色:女色。〔4〕穷:穷尽。刍豢:泛指各种牲畜的肉。刍:吃草的牲畜,如牛羊。豢:吃粮食的牲畜,如猪狗。〔5〕夸矜(jīn,今):夸耀。矜:骄傲、夸耀。势能:权势和才能。〔6〕渐:浸,浸染。〔7〕户说:挨家挨户地劝说。眇论:微妙的理论。眇,通“妙”。美,好。〔8〕善者:好的办法。因:循,依照,顺着。〔9〕利道之:以利引导它。道,同“导”。〔10〕整齐之:用规章制度约束他们的行动,使之规规矩矩。〔11〕与之争:与民争利。

      【原文】

      夫山西饶材〔1〕、竹、穀〔2〕、〔3〕、旄〔4〕、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5〕、声色〔6〕;江南出楠〔7〕、梓〔8〕、姜、桂〔9〕、金、锡、连〔10〕、丹沙〔11〕、犀〔12〕、玳瑁〔13〕、珠玑〔14〕、齿革〔15〕;龙门、碣石北多马〔16〕、牛、羊、旃裘〔17〕、筋角〔18〕;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19〕:此其大较也〔20〕。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21〕。故待农而食之〔22〕,虞而出之〔23〕,工而成之〔24〕,商而通之〔25〕。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26〕?人各任其能〔27〕,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之征贵〔28〕,贵之征*〔29〕,各劝其业〔30〕,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31〕,而自然之验邪〔32〕

        【注释】

       〔1〕饶:富有。材:木材。〔2〕穀(gǔ,谷):木名,即楮木,树皮可以造纸。〔3〕(lú,卢):野麻,可以织布。〔4〕旄:牦牛尾。尾上的长毛可作舞蹈道具和旌旗的装饰。〔5〕丝:蚕丝。〔6〕声色:音乐和女色。当时统治者将此看做供享乐用的商品,故也列入货物中。〔7〕楠:楠木,是贵重的建筑和造船材料。〔8〕梓:梓树,木材可以制作器具。〔9〕桂:也叫木犀,是珍贵的芳香植物。〔10〕连:通“链”,铅矿石。〔11〕丹沙:矿物名。即丹砂,俗称朱砂。〔12〕犀:指犀牛角。〔13〕玳瑁:爬行动物,跟龟相似。甲壳可作珍贵的装饰品。〔14〕珠玑:泛指珠子。珠:珍珠。玑:不圆的珠子。〔15〕齿革:指某些兽类的牙齿和皮革,如象牙、虎皮。〔16〕龙门:即龙门山,在今山西河津县西北、陕西韩城县东北。碣石:即碣石山,在今河北昌黎县北。〔17〕旃裘:毡子和皮衣。旃,通“毡”。〔18〕筋角:兽筋、兽角,用作制造弓弩。〔19〕棋置:好像棋子那样密布。〔20〕大较:大略、大概。〔21〕谣俗:民间习俗。因歌谣能反映民间习俗,故以谣俗代指。奉生:养生。奉:供养。具:器具、用品。〔22〕待:依*。〔23〕虞:掌管山林水泽的官员,包括开发山泽资源的人。〔24〕工:工匠,手工业者。成之:制造出来。〔25〕商:商人。通之:流通货物。〔26〕宁(nìng,佞):难道。政教:政令。发征:征发。征:求取。期会:约期会集。〔27〕任其能:尽其所能。指发挥自己的特长与技能。〔28〕物*之征贵:意思是物*极必贵,所以*是贵的征兆。征,征兆。〔29〕贵之征*:意思是物贵极必*,所以贵是*的征兆。〔30〕劝:劝勉、努力。〔31〕道:客观规律。此处指经济法则。符:符合。〔32〕自然:指自然法则。验:证明。

      【原文】

      《周书》〔1〕曰:“农不出则乏其食〔2〕,工不出则乏其事〔3〕,商不出则三宝绝〔4〕,虞不出则财匮少〔5〕。”匮少而山泽不辟矣〔6〕。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7〕。原大则饶〔8〕,原小则鲜〔9〕。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10〕,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11〕。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12〕,人民寡〔13〕,于是太公劝其女功〔14〕,极技巧〔15〕,通鱼盐〔16〕,则人物归之〔17〕,繦至而辐凑〔18〕。故齐冠带衣履天下〔19〕,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20〕。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21〕,设轻重九府〔23〕,则桓公以霸〔24〕,九合诸侯〔24〕,一匡天下〔25〕;而管氏亦有三归〔26〕,位在陪臣〔27〕,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28〕

        【注释】

       〔1〕《周书》:《尚书》组成部分之一。相传是记载周代史事之书。〔2〕出:生产、种田。〔3〕事:事物、器物。〔4〕三宝:指粮食、器物、财富。绝:断绝,无。〔5〕匮:缺乏。〔6〕辟:开辟。〔7〕原:本源、源泉。〔8〕饶:富足,东西多。〔9〕鲜:贫困,东西少。〔10〕莫:无人,没有谁。予:通“与”,给与。〔11〕拙者:愚笨的人。不足:不富裕,穷困。〔12〕潟(xì,戏)卤(lǔ,鲁):不适宜耕种的盐碱地。〔13〕寡:少。〔14〕女功:亦作“女工”、“女红”。指妇女所作的纺织、刺绣、缝纫等事。〔15〕极技巧:极尽其技巧。即使其技巧达到极高的水平。〔16〕通:交流、贬运。〔17〕人物:指人和物。归:归附,归聚。〔18〕繦至:像绳索相连一样接连而来。繦,用绳索穿好的钱串。辐凑:形容四方人物来归,象辐之集中于毂一般。辐:车轮中间的直木。凑,聚集。〔19〕冠带衣履天下:以冠带衣履供给天下。意为天下的冠带衣履多为齐所制作。〔20〕海岱之间:今山东半岛。海:指今渤海。岱:指泰山。敛袂:整理衣袖。袂:衣袖。朝:朝见,朝拜。〔21〕:修治、整顿。〔22〕轻重:中国历史上关于调节商品、货币流通和控制物价的理论。以《管子.轻重》论述最为详细。此处意为调节物价,掌管财政。九府:周代掌管财政的九个官府。〔23〕霸:称霸。〔24〕九合:多次会合。〔25〕匡:正,纠正。〔26〕三归:台观名。相传为管仲修筑,作游赏用。说明其财势超过一般大臣。〔27〕陪臣:春秋时期诸侯的大夫对周天子自称陪臣。〔28〕威:指齐威王田因齐。宣:指齐宣王田辟疆。

      【原文】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1〕。”礼生于有而废于无〔2〕。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3〕。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4〕。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5〕,以而不乐〔6〕,夷狄益甚〔7〕。谚曰:“千金之子〔8〕,不死于市〔9〕。”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10〕,皆为利来;天下壤壤〔11〕,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12〕,万家之侯〔13〕,百室之君〔14〕,尚犹患贫〔15〕,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16〕

        【注释】

       〔1〕“仓廪实……知荣辱”:此二句引文见《管子.牧民》篇。廪:粮仓。〔2〕礼:我国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以及与此相适应的一整套礼节仪式。有:富有。无:匮乏,贫穷。〔3〕适其力:适当地用自己的劳力。适:适宜、适当。〔4〕附:附着,增益。〔5〕客:门客,食客。无所之:无处去,无处容身。〔6〕以而:因而。〔7〕夷狄:泛指少数民族。益甚:更为严重,更加厉害。〔8〕千金之子:千金之家的子弟。指富家子弟。〔9〕不死于市:不会因犯法而在市上处死。古代常在闹市处决犯人,并暴尸街头。〔10〕熙熙:形容拥挤、热闹的样子。〔11〕壤壤:通“攘攘”,纷乱的样子,与“熙熙”同义。〔12〕千乘之王: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君。〔13〕万家之侯:享有食邑万户的封侯。指诸侯。〔14〕百室之君:享有食邑几百户的封君。指大夫。〔15〕尚犹:尚且还。患:忧虑,担心。〔16〕编户之民:编入户口册的老百姓。

        【译文】

        老子说:“太平盛世到了极盛时期,虽然邻近的国家互相望得见,鸡鸣狗吠之声互相听得到,而各国人民却都以自家的饮食最甘美,自己的服装最漂亮,习惯于本地的习俗,喜爱自己所事行业,以至于老死也不互相往来。”到了近世,如果还要按这一套去办事,那就等于堵塞人民的耳目,几乎是无法行得通。
        太史公说:神农氏以前的情况,我不了解。至于像《诗》、《书》所述虞舜、夏朝以来的情况则是人们耳目总要听到最好听,看到最好看的,口胃总想尝遍各种肉类的美味,身体安于舒适快乐的环境,心中又夸耀有权势、有才干的光荣。统治者让这种风气浸染百姓,已经很久了,即使用老子的这些妙论挨门逐户地去劝说开导,终不能感化谁。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听其自然,其次是随势引导,其次是加以教诲,再次是制定规章制度加以约束,最坏的做法是与民争利。
        太行山以西盛产木材、竹子、楮木、野麻、旄牛尾、玉石;太行山以东多有鱼、盐、漆、丝、美女;江南出产楠木、梓树、生姜、桂花、金、锡、铅、朱砂、犀牛、玳瑁、珠子、象牙兽皮;龙门、碣石山以北地区盛产马、牛、羊、毡裘、兽筋兽角;铜和铁则分布在周围千里远近,山中到处都是,有如棋子满布。这是关于各地物产分布的大致情况。这些都是中国人民所喜好的,习用的穿着、饮食、养生、送死之物。所以,人们要靠农民耕种,取得食物,要靠虞人进山开采、渔夫下水捕捉,获得物品,要靠工匠制造,取得器具,要靠商人贸易,流通货物。这难道还需要官府发布政令,征发百姓,限期会集吗?人们都凭自己的才能,竭尽自己的力量,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以,低价的货物能够高价出售,高价的货物能够低价购进。人们各自努力经营自己的本业,乐于从事自己的工作,就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那样,日日夜夜没有休止的时候,不用招唤便会自动前来,不用请求便会生产出来。这难道不是符合规律而得以自然发展的证明吗?
        《周书》里说:“农民不种田,粮食就会缺乏;工匠不做工生产,器具就会缺少;商人不做买卖,吃的、用的和钱财这三种宝物就会断绝来路;虞人不开发山泽,资源就会短缺,资源匮乏了,山泽就不能进一步开发。”农、工、商、虞这四个方面,是人民衣食的来源。来源大则富裕,来源小则贫困;来源大了,上可以富国,下可以富家。或贫或富,没有谁能剥夺或施予,但机敏的人总是财富有余,而愚笨的人却往往衣食不足。所以,姜太公被封在营丘时,那里本来多是盐碱地,人烟稀少,于是姜太公便鼓励妇女致力于纺织刺绣,极力提倡工艺技巧,又让人们把鱼类、海盐返运到其他地区去,结果别国的人和财物纷纷流归于齐国,就像钱串那样,络绎不绝,就像车辐那样,聚集于此。所以,齐国因能制造冠带衣履供应天下所用,东海、泰山之间的诸侯们便都整理衣袖去朝拜齐国。后来,齐国中途衰落,管仲重新修治姜太公的事业,设立管理财政的九个官府,使齐桓公得以称霸,多次以霸主身份会合诸侯,使天下政治得到匡正;而管仲本人也有了三归台,官位虽只是陪臣,却比各国的君主还要富有。从此,齐国富强,一直延续到威王、宣王之时。
    所以说:“粮仓充实了,百姓就会懂得礼节;衣食丰足了,百姓就会知道荣辱。”礼产生于富有,而废弃于贫穷。因此,君子富有了,就喜好去做仁德之事;小人富有了,就会随心所欲地做他能做的事。江河深,鱼就在那里生存;山林深,野兽就在那里藏身;人富有了,仁义就会依附于他。富有者得了势越发显赫,失了势,依附于他的宾客也便无处容身,因而心情不快。夷狄那里,这种情况更为突出。谚语说:“家有千金的人,不会犯法受刑死于闹事。”这不是空话。所以说:“天下之人,熙熙攘攘,都是为利而来,为利而往。”那些拥有千辆兵车的天子,享有万户封地的诸侯,占有百室封邑的大夫。尚且担心贫穷,何况编入户口册内的普通老百姓呢!

        【解析】

        本文是《史记.货殖列传》的序言。货殖,就是靠贸易来生财求富的意思。司马迁在《货殖列传》里,详细介绍了有关货殖的各种情况,以及各地货物、人民生活和社会风气等,是关于古代社会经济的重要文献。

        如果以现在的市场经济学说来读本文将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社会分工有农、虞、工、商,并且是明确的:“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司马迁清晰地说明组织这种分工的不会是“政教发征期会”,没有政府的行政干涉,也没有家族势力的操纵,却能够有效地保证社会的运转,是什么力量?司马迁说“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这便是典型的看不见的手在操纵一切,“以得所欲”,更说明为了自己的需要利润,参与到了社会经济组织中来,主观为了自己,在客观上保证了自己对社会的贡献,而且追求利润务必“任其能,竭其力”。如果说司马迁对社会经济组织的认识有独到之处的话,那么他说“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就伟大得多了,这里说明的是市场经济怎样调节社会产品的供需。由此我们思考,贱怎么是贵的征兆?由此而有怎样的结果?顺着这个思路下去,发现的是一个完整的市场经济理论,那看不见的手的作用“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亚当斯密的经济理论功行是资本主义的基础,没想到他的思想在他一千年前的中国就有明确的表述。为什么汉以后的中国会有一个全盛的唐朝?也许是政府在经济上的无为吧。为什么明清的停止不前?也许是政府的干涉太多了。

        货殖是物资的生产和产品的交换两个方面的统称。司马迁对此给予了充分的重视,在《史记》中设专篇记载,从而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反映古代社会经济的资料。在这篇序言中,司马迁首先摆出老子的言论作为批判的对象,然后用发展的眼光来剖析他的“老死不相往来”的观点,使人顺理成章地感到老子的言论已经过时,从而得出应该积极发展货殖的结论。虽然是一篇论说文章,却畅达生动,毫无枯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