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_信(又名手纸)_东野圭吾
直贵:身体好吗?
最近这里天气变化无常,让人觉得时而闷热,时而气温骤降,我想是不是正在一点点地不如夏季。今年的梅雨季也许又是干梅雨,让人担心再出现供水不足,要是缺水,在监狱里也会叫我们节水。
实纪姑娘的身体好吗?上次寄给我的照片,我每天都在看。刚生下来的时候我觉得她很像直贵,可看了最近的照片,又觉得还是像由实子。当然应该跟你们两个都像。问了别人,说是有像父亲的时期和像母亲的时期,还会交替变化,最终定格在哪一方,要靠运气了。小时候长得一般大了以后变得漂亮,或者相反,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这是不是真的没人知道。不管像谁,你们是一对俊男美女,实纪大了以后肯定是个漂亮姑娘。不如说,现在三岁的她已经是个漂亮姑娘了。那么招人喜爱,在街坊邻居中是不是也有人气呢?可是要小心点啊!这世上可有整天想着做坏事的人,要看好她,别叫人拐走。没打算吓唬你们,可一想到是实纪的事儿,就好担心。虽然我还没有见过她,可做梦时梦见过。不过,三岁是最招人喜欢的时候啊。是不是快要不用那么操心了呢?
想起来,实纪是独生女,是不是有些可怜。差不多该再生一个了吧?当然花费要多了,但是有兄弟姐妹真的很好。不过,我说这些可能要招你们笑话,笨蛋哥哥,什么忙也帮不上。
也许写了很多废话,别不高兴。那么,下个月再去信。
刚志
又及:实纪姑娘的照片,可能的话多寄给我几张。
回到叫作葛西阳光住宅的公司宿舍,一个姓前田的主妇正在给院中的树木浇水。她住在一楼,和由实子很要好。丈夫是新星电机葛西店里负责卖电器的。葛西阳光住宅有两栋房子。每栋有八套住宅。新星电机使用其中一栋作为公司宿舍。
“你好!”直贵一打招呼,前田夫人回过头来,马上露出笑脸。“啊,您回来啦,今天很早吗。”“东西卖不出去,送货也没事儿了。”“真是的,我家先生也发愁,过去只要降价就能卖出去,可现在怎么降也没顾客来。”“真没办法!”直贵点了下头,走上楼梯,直贵他们的家就在前田家楼上。
打开家门,闻到鲣鱼节高汤的气味。由实子站在灶台前正在尝着什么东四的咸淡。她停下手,笑了一下。“回来啦,好早啊!”“楼下太太也说了同样的话。”
兼作餐厅的厨房连着两个房间,一个是寝室,另一个作起居室。直贵一边脱上衣,一边看了一眼起居室。实纪在地毯上睡着了。身上盖着由实子给她盖的毛巾被。喜爱的狗狗毛绒玩具躺在实纪身旁。
“刚才,让她稍早一点吃了饭,结果马上就睡着了。今天去了公园,她好像有些累了。实纪真是个一下子就会兴奋起来的孩子。”“习惯在公园里玩了?”“不光是习惯了,每天都要去,可烦人了。小孩子还是喜欢在外面玩啊。”“那当然。”
换了衣服,洗了手,直贵坐到餐桌旁。由实子麻利地端上饭菜。“有没有交了朋友?”直贵问。“嗯。还是跟最早认识的惠美和芹奈最好。不过,和一个叫作辰的男孩子也一起玩了。他比实纪小两个月,长得要比实纪大一圈儿,真让人吃惊。”“没欺负实纪吧?”“不要紧,我们在旁边看着,辰也是个温和的孩子。”听了由实子的话,直贵放心了。不仅是对独生女,也觉得由实子顺利地度过了在公园登场这一关。
他一边往嘴里塞着由实子做的饭菜,一边看着实纪的睡容。心想原以为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日子呢,每天平和安稳地度过一段时间。可这确实是现实。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平凡生活,对他来讲就像是宝物。
开始和由实子一起生活不久,她怀孕了。让直贵感到心烦的是,由实子没让他有丝毫察觉,突然宣布:“恭喜,你要当爸爸了。”入籍的手续是办了,可还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即便这样,还是在能看得见教堂的公园里,他把便宜的戒指戴到由实子手上,算是完成了两个人的仪式。
有了孩子以后,不能再赖在由实子的房间里。直贵申请了公司的宿舍,竞争的人相当多,可直贵抽中了签。“直贵君完成了作为父亲的第一个任务啊。”由实子笑着这样说道。“我从来都是手气不好的啊,”他这样说。她点着头表情有些严肃,“也许以前太不好了,今后什么都会顺利。”“要是那样就好啦!”他也点头说道。
搬家、由实子退职、准备生产、然后是生孩子,情况不断地变化着。直贵只是做立即必须做的事就耗费了全部精力。由实子倒是很镇静。在事态变化多端的生活中,她总是跟直贵说起的,就是给刚志写信的事。
“赶紧把这事告诉哥哥吧,他肯定会吃惊的。不过,会感到高兴吧。”
从开始同居到结婚后,她总是想着给刚志写信的事情。直贵因为忙,或是没有兴致写信的时候,她肯定会督促他写。“实纪会走路了。告诉哥哥了吗?哎!还没写呢?怎么啦,不赶紧写,哥哥的下一封信又要来了。上上个月也是这样。写点实纪的事吧!这个月的重要新闻,还是她的事。哦,对了,把照片也放进去怎么样?”总是这样提醒,直贵应该感谢她,可是也有一点儿不安,因为觉得她是不是过于在意刚志的信了。是不是为了不让自己有自卑感,故意这样做的呢——有时他这样想。
快吃完晚饭的时候,大门门铃响了。直贵站在门里,从门镜中朝外看了看。一个长发的女性站在那儿,旁边好像还有人。“哎!谁啊?”开门前他问道。“晚上打扰对不起了,是明天要搬到这里来的,想跟您打个招呼。”女性的声音这样说道。直贵打开门,外面站着两个人。女性后面有一个男人,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一下子想不起来。“这个时间来,对不起!”女人再次道歉,低下头来。像是她丈夫的男人也模仿着她。“我叫町谷,明天要搬到二〇二号,今后可能少不了添麻烦,所以先来问候一声。”很爽快的说法,大概是比较稳重的性格吧。给人的印象她丈夫只是沉默着随着她。“那您太客气了!”直贵也露出笑脸应酬着,“有什么能帮忙的就告诉我,请别客气,明天我也在家。”
第二天使休息日,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在这一天搬家。“谢谢!那个,这是点小意思,请收下吧。”女人递过一个小纸包,贴着的纸上写着“町谷”两个字。“啊,那谢谢了!”接过纸包,回头看了一眼。由实子也来到身后,“是要搬到二〇二号的邻居。”由实子也满脸堆笑。“要是有什么不清楚的,问我就行。”“谢谢!”那女人又低头致谢,看上去要马上离去。可是,她丈夫不知怎么一直盯着直贵的脸看,终于他开口说:
“哎!你是不是原来在电脑部干过的武岛君呀?刚进公司的时候。”“啊!是啊。”被说起好久以前的事儿,他一下子不知所措。然后重新看了一下对方的脸,猛然唤醒了过去的记忆。“啊,是不是以前在会计课的……”“嗯,町谷。这次又返回到这里了。前一段是在龟户。”町谷小声嘟囔着。“是吗。”
直贵在电脑部的时候,曾经见到他两三次。他应该是比直贵早一年的。“不知道你也住在这个宿舍里,”町谷把视线转到一边,用手指尖搔着脸颊。“是你的熟人吗?”他妻子问道。“啊,也谈不上熟人,”町谷像是辩解似的回答道。然后看了一眼直贵和由实子,“那,明天再见。”“好!”
一关上门,由实子马上说,“什么啊,有种不好的感觉。”“怎么啦?”“不知怎么,总是一个劲儿盯着人看。再就是,夫人说话挺客气的,可丈夫呢,一发现你是比他晚进公司的,口气马上就变了。”“这社会不就是这样吗,只重视身份地位。”直贵一边锁门,一边故意轻松地说道。实际上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在电脑不的时间并不长,但正是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刚志的事情暴露,遭到一同工作的人们另眼看待,而这个町谷知道那时的事情。不会吧——直贵微微摇了摇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町谷一定已经忘记了。
实纪已经醒了,开始不停地跟由实子撒娇。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直贵从窗口看到家具商的大型卡车听到了公寓旁,几个身穿制服的工人麻利地将货物搬运到二〇二室。搬运的全都是闪闪发光的新家具。直贵想起,自己搬来的时候,只有一张桌子是新买的。
那是,看到没有找搬家公司,只是年轻夫妇两人奋战着搬运行李,楼下的前田夫妇和住在附近的同事都来帮忙,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大家才熟悉了起来。
町谷夫妇的搬家在下午三点前后结束了。一直到最后也没有直贵帮忙的机会。“町谷家媳妇,像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啊。”买东西回来的由实子,一边往冰箱里放着东西一边说,“娘家在世田谷,父亲是哪个大公司的头头。”“从哪儿听的呀?”“前田说的,在超市碰到了。”关于新人的闲话这么快就传开了。自己搬来的时候,闹不好也是这个那个地被人家说过,直贵想。庆幸的是,刚志的事没有传开。
那天深夜,直贵觉得有人在摇晃他的身体,醒了过来,由实子正盯着他看。“怎么啦?”他睡眼惺忪地问道。“房子背后有怪怪的声音。”“怪怪的声音?公寓背后?”“嗯。”她点点头。公寓背后有点空间,人勉强可以通过。“不是野猫什么的?”“不像是。我从窗子往外看了,可是太暗看不清楚。”
直贵从被子里爬了出来,打开超屋后的窗子。确实太暗,他什么也看不见。“没听到什么动静呀!”“刚才听到的。真讨厌,要是有人放火或是什么的可怎么办?”“不会吧!”直贵朝她笑笑,可心里也变得有些不安。他脱下睡衣,“好的,我去看看。”他赶紧换上衣服,拿上手电走到外面。各家都已熄了灯。
转到公寓的背后,打开手电的开关。看到的是大量的纸箱,折叠起来,满满地立放在那里。纸箱上有搬家公司的标志。直贵关上手电,转身往回走。他正要上楼梯,上边有人影显现了出来,是町谷。手里拿着扎在一起的纸箱。“啊……”他露出尴尬的表情。“搬完家,纸箱不好处理了是吧?”直贵温和地问道。“没有放的地方啊!”町谷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可是,放在房子背后不大好吧。为了防火或是什么理由,不让在那儿放东西。”“只放两三天就扔掉了。”“可是扔纸箱类垃圾的日子是固定的,而且住在这儿的人都遵守着规矩。”“真烦人!知道啦。”町谷打断直贵的话,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返了回去。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要是说稍微有点变化,就是发现町谷家夫人像是怀孕了。搬家过来还不到两个月,可腹部的隆起变得明显了起来。
“那对好像是怀孕后才结婚的吧。”不知从什么地方听到的闲话,由实子一边准备晚饭,一边有趣般地说,“肯定是在肚子还不明显的时候,赶紧办了婚礼。”“那跟我们不是一样吗。”“是啊。所以呢,我们应当是前辈啊。我们是不是该拿点什么去表示一下祝贺呢?”直贵笑着点了点头。心里稍微有些别扭。跟町谷在公司里很少碰到,可每次他都是很冷淡的态度。即便打个招呼,他的回应也让人感到像是很勉强似的。是不是还记着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呢?直贵想,町谷没遵守规则把纸箱扔掉公寓后面的事儿。直贵只是出于好意提醒了一下,也许町谷认为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可是,就这么点儿事,值得吗?直贵想,不会总把这点事记在心上吧。
又过了三天。直贵从公司里回来,看到家门前放着个大的纸袋。往里一看,是新买的尿不湿。一问由实子怎么回事儿,她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药店里给的,用积分交换来的商品。”“干嘛还换尿不湿呢?实纪已经不用它了。”“别的没啥东西可换了,那个原想可以给町谷家。”“哦,是那样啊。”直贵点点头,“那,明天给人家送过去吧。也许稍微早了一点,还会高兴吧。”可是由实子缩了一下肩膀,撅起了嘴。“可不是那么回事。”“不是怎么回事?”“刚才我拿过去了,可人家说不需要。”“哎,真的吗,人家干脆地说不要?”“说法倒是客气的。我们没打算用尿不湿,您特地拿来不好意思,请送给别人吧。大体上这么说。”“不用尿不湿?”“好像是有人不用的。说用的话,换尿布一般比较迟。对于婴儿来讲过于舒适也不好。我们家过去不也是尽量不让实纪用吗?”
“不过,外出的时候不是很方便吗?”“我也这么说了,”由实子摇摇头,“不管怎样,我们不用。她那样说,也不能硬放到人家那儿。”“所以才拿回来了呀。”直贵看着纸袋,歪了下脖子。抚育孩子各人有各人的办法这点没错,可好心好意拿过去硬是不要,这样的事有吗?用还是不用,先接下来再说不是也可以吗?至少自己不会就那样把人家顶回去。“这样的话,别当尿布用了,做成简易救急包吧。”由实子没趣般地说道。
又说到关于町谷夫妇的话题,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月的时候。星期六的傍晚,带着实纪去买东西的由实子,一回来就跟直贵说:“町谷家媳妇,今天第一次在公园里露面了。”“在公园,孩子不是还没出生吗?”“有人就是没有生之前先去公园,邻近产期的时候,预先听听大家的各种意见,孩子出生以后,也容易顺利地融入大家的圈子之中。”“那你也给她提出什么指导意见了吗?”“我没说什么。在妈妈们的圈子里,我是新兵,还是少说好。”“真难啊。”这时的对话就这样完了。直贵没有特别在意,由实子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重要意义。相信今后也是一样,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每一天会这样持续下去。
正好那段时间直贵工作忙了起来。这么说不是因为公司的业绩增长了,倒不如说是相反,清理了大量人员,结果每个人的负担加大了。每天都是因为没有加班费的加班回家很晚。到家的时候女儿已经睡了,他一边听由实子说话一边独自吃晚饭。由实子说的话也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尽是些什么地方降价买了什么东西啦,或是电视里有趣的节目啦这类的内容。一结婚就没什么说的了,直贵模糊地感到,适当地附和着。
他觉得有些不对头是在一个休息日的下午。正在看报纸,实纪过来扯着他的衣服袖子。“哎,去公园!”“公园?哦,好吧。”直贵看看窗外,天上没有什么云,不用担心下雨。这时,正在晾衣服的由实子说:“爸爸累了,一会儿妈妈带你去!”“没事儿,公园也不远。我也想偶尔带着实纪去散散步。”“那样的话,去别的地方吧。三人一起去远足?”“好啊。去哪儿好呢?”直贵看着女儿的脸,“要不去游乐园,或是动物园?”可是实纪摇着头。“实纪,想去公园!想跟惠美、芹奈玩嘛!”“她要去公园嘛。”直贵抬头看着妻子。由实子在实纪跟前弯下腰来。“好。一会儿跟妈妈去,先稍等一下。”“不嘛,我不想去那个公园嘛!”“那个公园?”直贵交替着看着妻子和女儿的脸,“说什么呢?另外还有公园吗?”由实子没有回答,垂下目光,咽了口唾沫。
于是实纪说:“那个公园,芹奈不在,惠美也不在嘛。”“不在,为什么?你带她去哪儿了?”直贵问由实子。她像是气馁,叹了口气,“最近,去别的公园了。”“别的?为什么?”“不为什么,买东西方便,那边车也少些。”“那算什么,就为这点理由就把孩子的乐趣剥夺了?她不是太可怜了吗?”“可是……”她说了半句话,又闭上了嘴。“我明白了。好啦,实纪,和爸爸一块去。爸爸带你去你喜欢的公园。”“太好啦!”实纪说着,举起了双手。“等一下!要是那样,我带她去,你歇着吧!”由实子说。“你又怎么啦,都说好了。我带她去没关系的。”“你在家里待着吧。今天管理公寓的公司也需要来电话,上次说过希望能跟你说话。”“哎?我怎么没听说过。”“我忘记了。实纪,稍等一小会儿。”说着,由实子开始做出门的准备。
妻子和女儿走了以后,直贵躺下看着电视。不巧没有什么他感兴趣的节目,等得不耐烦。他看着电话,说是管理公寓的公司要来电话,究竟有什么事呢?就为等这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过来的电话,一天都在家待着不是太傻了吗?他想不如自己给那家公司去电话问问。可电话拨通了,响了几声后就听到录音的留言,公司今天也休息。留言里还说,要是有紧急的情况请拨以下的电话,直贵在听到那个号码之前就把电话挂上了。
由实子这家伙怎么啦,是不是搞错了!直贵抓起钱包和钥匙,自己也想去看看女儿在公园里玩的样子。实纪经常去的公园,从公寓走也就五分钟时间。直贵一边走一边歪着头想,由实子说为了买东西方便,最近经常带实纪去别的公园。可这边的公园没有什么不方便呀,汽车的流量也没那么多啊!
看到公园了,直贵心里突然萌发了个坏念头:悄悄地靠近过去,吓唬她们俩一下。公园的周围都是树丛,直贵靠那个隐藏身体慢慢地走过去。她们俩肯定在沙坑和秋千那里。听到过这两个地方是实纪喜欢的。公园中央的地方有几个像是小学生的孩子在踢足球,还有成对的男女在打羽毛球。
走到沙坑附近,他从树丛后面探出头来,马上看到了实纪。在沙堆上做着什么,由实子在旁边看着她。好像没有别的孩子。特意来的,可实纪像是没见到芹奈和惠美。直贵想,也许大家并没有约好时间。
他正想要叫她们的时候,实纪突然站了起来,朝着和直贵相反的方向。往那边一看,一个和实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和像是妈妈的女性手拉着手走着。女孩子手里提着个小桶,像是在沙坑玩的用具。朋友终于来了,直贵心里踏实了些。可是,那个像是母亲的女性朝着由实子低头致意后,拉着女孩子的手朝相反方向走去。女孩子好像不大愿意,直贵也看得出来。实纪站在那儿一直看着她们离去。然后由实子像是要女儿把注意力从她们身上转移到沙坑上来,把铲子递给了实纪。看到这个情形直贵察觉了事情的原委。不仅理解了由实子不带实纪来这个公园的理由,还包括她不把这事儿告诉丈夫的心情。直贵抬起腿,不吭声地走近妻子和女儿。
先看到他的是由实子,但她也没说话,只是睁大了眼睛。像是从丈夫的表情中察觉出他已经了解了事态。“爸爸!”实纪也看到了他。她高兴地跑了过来。跑的时候还在沙子上摔了一跤,可马上就爬了起来,脸上还是挂着笑容。直贵蹲下身,看着女儿:“在玩沙坑呢?”“嗯。可芹奈不在,惠美也走了。”刚才走的像是惠美。“是吗。”直贵抚摸着女儿的头,然后站了起来看着妻子。由实子低着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你看到了?”“嗯。”他点点头。“是担心我在意没跟我说?”“很难说出来……”是啊,直贵想。一想起以前反复发生过的事情,“见外了”,这样的话说不出口。
在椅子上坐下来,一边眺望着独生女在沙子上玩的样子,一边听着由实子诉说事情的经过。可是,她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按她的话讲,“从某一天起,大家的态度都变了。”“没有特别被人家说什么,或是故意找麻烦,可是不知怎么有些怪,像是故意疏远。要是跟人家打招呼人家也会回应,可不像以前那样站在一起说会儿话了。在商店里碰到谁,也是一下子就不见了。还有在公园里。”
“实纪也受到同伴排斥了?”“我刚才说了没到那个程度。可是,只要我们一出现,大家就匆匆地走掉,要是我们先到,谁也不再过来了。就像刚才一样。”“所以才要去别的公园?”“嗯。”由实子说。“我们要是在这儿的话,他们不让孩子们在这里玩,不是怪可怜的吗,都是些孩子。”她吐了口气,“当然,我也不愿意又不快的想法……”直贵盘起手臂,说道:“怎么成了这样了呢?”由实子没有回答。不是她不知道,而是不好说出口。就是直贵,也不是一点不知道原因。
原因大概是町谷夫妇,他这么认为。知道直贵的哥哥在监狱的事儿只有町谷。而且按由实子的话,周围气氛开始变化的时间是他们搬来之后。
直贵想起町谷妻子在公园露面的话,肯定是她对公园里的母亲们说了武岛家的秘密。前些时候,由实子去送尿不湿遭到拒绝的事,现在看也可以理解了。纸箱!直贵回想到。町谷记恨那天晚上的事才传播开来的吧。“只好搬家了。”他嘟囔了一句。“哎?”由实子转过身来。直贵看着她的脸继续说:“没办法,我可以忍耐,可不想让由实子和实际不痛快。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吧!”
由实子皱起眉头,“直贵君,你说什么呢?”“哎?”“什么,哎?”由实子又回到了好久没说过的关西方言,“结婚时候说好的事又忘了?不管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从近以后再也不逃避了。不是这样定下来的吗?只是被周围邻居疏远这点事算什么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少跟直贵君以前受过的苦相比不算什么。没关系,我受得了,不信你看着!”“可还有实纪……”直贵一说,由实子也把目光沉了下去,可马上又抬起了头。
“我来守着实纪,绝不让她受欺负。而且还有一个,不想让那孩子有自卑感。父母要是四处逃避,孩子也会抬不起头来,你不这么想吗?”直贵盯着由实子真诚的目光。他微笑着:“是啊。不能让她看到我们丢脸。”“加油干吧!孩子他爸。”由实子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直贵:身体好吗?
我这几天有点感冒的征兆,一个劲儿地打喷嚏。可是同屋的人说不是感冒,大概是花粉过敏。我觉得花粉过敏一般只在春天才有,不是那样吗?他说就连秋天也会有的,不管那些了,我现在吃着治感冒的药。没什么大事,不久就会好的。
实纪姑娘好吗?幼儿园的生活习惯了没有?上次由实子来信说,还是个小孩子,什么忙也帮不了。作为母亲要求太严格了吧。而且由实子比一般女性要坚强得多,也想让实纪姑娘长大后成为不寻常的人吧。
另外,上次我也写过,实纪姑娘也不再那么费事了,是不是该考虑第二个孩子了呢?就实纪一个,她也会寂寞吧。这件事由实子也没提到,也许还是不好意思。
偶尔也想看到直贵的回信,一张明信片也好,寄给我吧。
那么,下个月再见。
武岛刚志
反复读了刚志的来信,直贵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写了些悠闲轻松的事。大概是有检查的关系,不能写什么过激的事情,可读信的时候,使人觉得监狱里不存在什么坏事。
最近写回信都交给由实子了。直贵本来对这样的事就不擅长,也没有时间写。可是觉得自己偶尔也写写信的话也许好些。那样的话,写什么好呢?如实写现在心情的话,像是对刚志唠叨牢骚和不满。把真心话隐藏起来,只说激励服刑者的话,怎么也难以做到。所以,对每个月都规规矩矩地做好这件事的由实子,真该重新认识。一看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去幼儿园接孩子的由实子还没有回来。晚了的理由自己是清楚的,正因如此才有些坐立不安。
几分钟以后,门外有些动静。门打开了,两个人回来了。“我回来啦!”由实子见到他故意露出笑容。然后对女儿说:“去漱漱口,然后把手洗干净。”实纪没有回答,跑到洗手间去。赶紧做完让她做的事,大概是想坐到电视机前的缘故。她最近总是把大部分时间用到看喜欢的动画片录像上。
“怎么样?”直贵问妻子。由实子坐到他的对面,不高兴的样子。“说是不管怎样,先注意一点儿。因为是孩子,还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园长那么说的?”“嗯。”她点着头。“那怎么办呀,就现在这样忍着?”“别跟我发脾气啊!”直贵叹气起来。实纪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就像预想的一样打开电视机的开关。熟练地装上录像带,坐到平常坐的地方。一旦成为这种状态,跟她说话也不会回答,放手不管的话连饭也想不起来吃。
“人家委婉地说了,也可以换个幼儿园。”由实子说道。“想赶走讨厌鬼吗?”“不是的。”直贵咂了一下嘴,拿起旁边的茶碗,碗里是空的。由实子看到后,开始洗茶壶。
昨天,幼儿园打来电话,说想商量一下孩子的事。直贵说自己去,可由实子坚持说没有那个必要。“要说什么大体上我知道,以前也稍微透露过一点儿。”“实纪怎么了?”“不是实纪怎么了,是其他孩子吧。”“其他孩子?怎么回事?”追问着含糊其辞的由实子,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总之,又是那个“歧视”在实纪身上也开始发生了。
在幼儿园的事情,直贵只能从由实子说的话中得知一些。所以,要是她不愿让他知道的内容,他是听不到的。实际上像是从好久以前就发生了问题。具体说就是其他孩子基本不接近实纪,阿姨要是问,哪个孩子说的都是一样,被告诉过不许跟实纪玩儿。对于这件事,幼儿园方面也问过几个家长,可他们都回答,没有叫孩子不跟武岛实纪玩。可是如果可能的话,不想自己的孩子跟她太近。今天也是为了商量这件事。
“据园长说,像是有些奇怪的传闻,也许该说恶意的。”“什么传闻?”“是说直贵君的哥哥快要出来了的闲话。还说要是出来的话,会住到弟弟这儿来。”“哪儿有那么回事儿呀!”直贵皱起眉头。不过倒不是让人吃惊的说法。实际他也听到过相似的说法,最近听总务部的人问过,你哥哥最近要释放了,是真的吗?直贵回答说,根本没听说过这样的事。那男人用充满疑问的目光对他说:“如果有那样的事情,务必尽早跟公司联系。而且,虽然是说万一,要想把你哥哥叫到现在住的公司宿舍来的话,请务必别那样做。公司宿舍的规则中也写着,除了父母、配偶和孩子,其他人不能一起居住。”“根本没有那样的计划,今后也没那样的打算。”直贵清楚地回答。可对方好像还是不相信的样子。
直贵看着实纪。独生女还在看录像。他责怪着自己愚蠢,没有发现她的样子有些怪。女儿虽去了幼儿园,可没有一起说话的伴儿,一起玩的伴儿。大概是为了忍受孤独,才迷上动画片吧。一想到她那小小的胸膛中埋藏着多少痛苦,直贵的眼泪就要淌出来了。
“要不就换个幼儿园?”他嘟囔着。去倒茶回来的由实子,像是吃惊般地看着他。“没办法啊!我们确实约定了,再也不逃避地活下去,可是保护好实纪是最大的前提。”“可是……”由实子没有接着说下去。直贵非常清楚她心里很窝火。自从周围邻居知道了刚志的事情,她从未说过泄气的话。对无视她的对方也积极去打招呼,街道上的活动也主动去参加。正是因为有了她的力量,武岛家才能到现在还在公司宿舍里住着。
可是她的那种力量,顾及不到幼儿园里,不仅是幼儿园,实纪的将来要碰到什么样的壁很难预料。“哥哥的来信,看了吗?”由实子看着桌上。“嗯。他也不知道我们这儿的情况,无忧无虑的家伙。”“给他写封回信吧,”她伸手取信,“哥哥的感冒好了没有啊?”看着脸上浮现出微笑的妻子,直贵沉默着摇了摇头。
直贵有机会再次见到平野,是在那之后不久。听同事讲,他要到店里来视察业务情况,听说平野还要到仓库里来。
那天下午,平野在物流课长的陪同下出现在仓库。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直贵笔直地站在堆积着的纸箱旁边。物流课长事先打过招呼,要是有什么提问的话你来回答。平野看上去像是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些。可是挺直的腰板、悠然的姿态根本没有改变。他听着物流课长的介绍,点着头,时不时地把目光投向四周。
平野他们走到直贵身边。直贵舔了舔嘴唇,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确信他一定会跟自己说句什么,他等待着个子不高的社长把目光转向自己。可是,平野的步伐没有任何变化,他的视线也没有朝向直贵。走路的节奏跟刚才一样,对部下的介绍频频点头。几秒钟以后直贵目送着平野消瘦的背影离去。就该这样吧,直贵想,有些失望。作为平野来说,自己只不过是很多职工中的一人。也许他还记得几年前和服刑者弟弟说话的事,可长相一定忘记了。没道理让他不要忘记。即便他还记得,现在也没必要再说一次话了。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直贵自嘲般地一个人寂寞地笑了。
社长视察结束约一个小时后,物流课长来到直贵的地方,要他火速将几件商品送到五楼的一个会议室去。课长递给他那几件商品的编号。“是什么呀?这个。”看了递过来的纸,直贵问道。“跟你说了,把这些搬过去,快点!”“搬过去倒没什么。”“大概是突击检查吧,”课长说,“是不是检查包装情况什么的呀?所以,那个,拜托别出什么差错。”“我知道了。”虽不理解,可直贵开始干活了。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他把指定的商品搬上手推车,出了仓库,进入对面的商店乘电梯到了五楼。
他敲了敲会议室的门可是没有反应,觉得奇怪推开了门。会议室里只有排成凹字形的会议桌,没有一个人。五层又没有别的会议室,还是先把商品卸在这儿回去吧,他想。开始搬纸箱的时候,有开门的声音。“商品放在这儿行吗……”刚说到这儿他一下子停住了嘴,平野笑着站在那里,只有他一个人。“啊!社长。”“放在那儿就行了。”平野走到窗前,从那儿看了一下窗外,转过身看着直贵,“好久没见,干得怎么样?”“还凑合吧。”直贵把抱着的纸箱放到地上,摘下帽子。
“听课长说你结婚了,没有发去贺信,对不起了。”“不,连仪式也没有那么正式。”“是吗。哦,仪式那东西怎么都行。不管怎样还是应该祝贺一下,听说有了孩子,可以说什么事都很顺利吧?”“啊,那个……”直贵露出笑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笑,脸颊有些僵硬。“嗯。怎么啦?表情有些不大高兴似的,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呀?”平野的话给他增添了勇气,直贵抬起头,看着社长的眼睛。
“是有件事儿,原想如果能见到社长,一定要问一下。”“是什么啊?”“以前社长曾这样说过,我们这样犯罪者的家属在世上被人歧视是理所当然的,不如说是需要那样。重要的是,要设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构筑与他人的关系。”“嗯。确实那样说过。”“我相信您的话努力到现在。我觉得努力了。结果,有做得好的时候,妻子也非常配合,不管怎样曾平稳地度过每一天。”“曾?是过去式啊。”平野脸上堆满笑容,拉了把附近的椅子,在上面坐了下来,“好像有点什么事儿啊。”“我和妻子还好。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而且也决心不能从那里逃避。可是女儿……”
平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女儿怎么了?”直贵垂下目光,然后笨口拙舌地叙述了现在的状况,吐露了不想让女儿遭到不愉快的心情。
听完他的话,平野点了几下头,表情上看不像是听到意外的话。“你确实理解了那时我说的话,而且想把它实用到现实生活中去。还遇到个好夫人,这一点很好。不过,听了你刚才的话,觉得还是有那么一点遗憾。就是好像你还是没有完全明白我说过的话。”“不是有什么误解吧?”“要说是误解,对你是不是过于残酷了。可是,多少有些理解错了的印象。要是严厉一点说,你还是有些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论是你,还是你夫人。”直贵抬起头,咬紧了牙齿。要是说自己还好,可他说由实子,令人有些不快。“您是不是要说,女儿被周围的人歧视,也是需要接受的呢?”
他想就是平野也不会这样想吧,可是他的回答超出了自己的预料。“那要看情况了。”平野冷静地说,“你想想看,是强盗杀人犯。谁会想接近这样的人物呢?我记得以前也曾说过。”“那我知道……”“不再逃避直面人生,就是被别人歧视对待也会有路可走——你们夫妇是这样想的吧。像是年轻人的想法。可那还是把事情看简单了。大概你们想把自己的一切毫无隐瞒地暴露出来,然后请周围的人们接受你们。假设,在那样的情况下,即使能产生与别人的交往,心理上负担更大的是谁呢?是你们呢?还是周围的人呢?”“那……”他回答不了。不是找不到答案,而是明白了平野说的道理。“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只能继续忍耐着歧视对待呢?对那么小的女孩子也必须那样要求吗?”虽然知道跟对方说这些也没用,可直贵还是抑制不住自己,语言尖刻了起来。
平野舒适地靠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直贵。“堂堂正正,这像是你们夫妻的关键字,所以我才敢这样说。要说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怎样的场合,都保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对你们来说大概是苦涩的选择,我却不那么看,只觉得你们是走了一条容易理解,容易选择的道路。”“堂堂正正不行吗?”平野没有回答直贵的问题,嘴角有些放松,咳了一声,看了看手表。“马上要到下个约定的时间了,辛苦啦!”说着,平野站起身来。“稍等一下,请告诉我答案。”“没有答案。我不是说了吗,对这个,选择什么怎样选择,要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话就没有意义。”“辛苦啦!”平野又说了一遍。目光变得严厉起来。直贵低了下头,走了出去。
社长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乘电梯的时候,直贵还在思考着这件事儿。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有什么不好吗?平野说是在走一条容易选择的路,他可不那么想。回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轻松的。给由实子也添了很多辛苦。这一切都是为了堂堂正正、不再逃避地活下去。难道说那是错的?社长还是什么都没明白——直贵的结论。只能归结到这个地方。归根到底,那个人只是个旁观者,而且不知道任何自己的事情,请求这样的人告诉自己怎么做本身就是错误。
考虑着这样的事,走回仓库的时候,课长跑到他眼前。“武岛君,快!赶快回去!”边喘着气,课长边说道。“有什么事儿吗?”“夫人好像受伤了,详细情况还不清楚,说是被送到这家医院。”课长递过来一张纸条,“警察通知的。”“警察?”“说是碰到抢包的,而且像是连自行车一起摔倒了。”“连自行车……”直贵脑子里浮现出不祥的场面。不过他立即把这些念头从脑子里赶了出去,接过纸条,“我马上去。”换了衣服,立即用手机往家里挂了个电话,结果只是听到家里人不在的录音。他出了公司立即叫了出租车。
连自行车一起摔倒——听到这里,由实子受伤是肯定的,可是揪心的还有一件事,那时实纪在什么地方呢?由实子在自行车后座上安了个孩子用的座椅,让实纪坐在上面,去这儿那儿都是这样。
到了医院,入口处停着警车,车上没有人。直贵看着这些跑进医院大门。到了服务台,一说姓名,值班的女士马上告诉了地方。直贵按人家说的上了四楼,看到这里的候诊室里有警察的身影,他走了过去,由实子也在这里,胳膊上缠着绷带。
“由实子……”在候诊室门口他叫道。由实子正跟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讲着什么,看到直贵,露出放心的神情,“啊,你来啦。”然后跟面前的男人说,“是我丈夫。”男人站起身来,过来做了自我介绍,是这一管区的警察,叫安藤。这个人不算太高,可肩膀很宽,给人一种强壮的印象。“受的伤不要紧吗?”直贵问。“我倒没什么,只是有些跌打外伤,可实纪……”“实纪……”到底还是啊,他想到。“实纪也在自行车上?”由实子像是做错事一般的表情,点了点头。“摔倒的时候碰了头……还没有恢复意识。现在在中央治疗室里。”“什么……”直贵的脸扭歪了。
“我去幼儿园接上她,回来时去了一下银行。从那出来没走多远,突然……”她低下头。身旁放着一个黑色的挎包,是她平常随身带着的挎包。大概抢包的人就是想抢那个包。“经常有这样的事,遇到有人抢包的时候,如果包很顺利地与人分开就没什么,可因为是一瞬间被抓住,一拉扯就会被拽倒。”安藤警官解释道。“对方也骑着自行车吗?”直贵问妻子。“他骑着摩托车,正好是我们放慢速度的时候,突然……我要是放开包就好了。”她说着咬着嘴唇,“反正里面也没有多少钱……”再责怪她也太过分了。那时肯定不愿意包被抢走紧紧抓住的,直贵想。
他看着安藤警官,“犯人还没有抓到吧?”警官皱着眉点了点头。“最近同样的抢包事件很多,没准袭击夫人的也是同样的人。可这次恰巧有目击证人,可能会找到相当有利的线索。”据安藤讲,在由实子遭到袭击之前,有个主妇和犯人擦肩而过,还记得摩托车的颜色和犯人的服装。安藤说,犯人大概在银行附近蹲守着,寻找适当的目标。“对不起!”由实子深深地低下头,“都是我不好。太粗心了,不应该骑自行车带孩子。要是考虑到一摔倒实纪会摔坏的话,就绝对不那么做了。”“现在再说那些……”由实子骑自行车带着实纪的事直贵也知道,虽然知道,以前也没说过什么,所以要说有错自己也有一份。
“受伤的地方只是头部吗?”他问妻子。“头,还有……膝盖有点伤,但那儿好像不大要紧。”“是吗。”直贵还在意实纪的脸上怎么样。觉得一个女孩子,要是脸上留下伤疤的话怪可怜的。听刚才由实子一说,好像那点不用担心。当然,首先是实纪的意识顺利恢复。
那之后安藤又问了两三个问题出了房间。对这样的事件虽然要听取被害人的叙述,可大概对破案没什么帮助。直贵也这样想。
就剩下两个人后,夫妇间没有说话。由实子一直在低声抽泣。到目前为止虽然有些难过的事,可她绝没有哭过。看到妻子这个样子,直贵心里也很难受。重新认识到自己一家站在一个怎样困难的境地。同时,又充满对那个犯人的憎恨。那男人为什么盯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呢?听警官讲,他是在银行前寻找着猎物,大概觉得由实子和实纪是容易捕获的猎物吧。绝对饶不了他!直贵想。
又过了几十分钟,年轻的护士过来说目前的处置已经结束了。“我女儿意识怎么样了?”直贵赶紧问道。“不要紧了,已经恢复了。现在给她服了药让她睡一会儿。”直贵身旁的由实子深深地喘了口气。“可以看看她吗?”“好,请跟我来。”跟着护士,直贵和由实子一起进了中央治疗室。实纪睡在最边上的床上,头上裹着绷带。枕头边上排列着的医疗器械,又让直贵有些紧张。
说是主治医生的男人走了过来,看上去有四十岁上下。“已经做了CT,幸好没有发现损伤。脑电波也非常正常。”医生稳重地说,“招呼她也有反应。”“太好了!”直贵心里说着,“谢谢!”他低下头。“那个,外伤的情况……”由实子问。“摔倒时额头上碰破了几处,因为有些细小的沙石进到伤口里,把它们除去费了些时间,也许会留下些伤痕。”“哎!”听了医生的话,直贵抬起头来,“会留下伤痕啊?”“如果前面头发垂下来可能会不大明显的地方,而且现在整形外科相当先进,使用激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伤痕……”听着医生乐观的话,直贵握紧了垂下的双手。
抢包的犯人被抓住,是事件发生五天后的事。根据目击者的证词首先锁定了嫌疑人,在此之上指纹成了破案的关键。由实子险些被夺走的挎包上留下了嫌疑犯的指纹。犯人是住在另一社区的一个叫前山繁和的二十一岁男人。
逮捕的第二天,由实子被警察叫去。可是,直贵看见回到家的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隔着玻璃窗看到那男人。然后被警察问到:肯定是这个男人吧?只能回答我不大清楚。因为被抢的时候他戴着头盔。”“可是那家伙承认了吧,是他干的。”由实子还是没精打采的样子点了点头。“指纹是一致的,肯定他就是犯人,警官这样说的,叫我去好像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我以为能让我见到犯人呢。”“没能会面吗?”“说是必要时会再叫去的,不知怎么有些失望。”据说警察要以抢劫伤害的罪名起诉他。
“那以后我们怎么办呢?只是等着审判开始吗?”“那个,”她歪了歪头,“只是说要有什么事情会再联系的。”“嗯?”直贵还是有些想不通。
又过了几天,调查进行得怎样,直贵他们一点也不清楚。甚至不知道犯人是在拘押着,还是已经转到了拘留所。
一天晚上,直贵他们正在吃晚饭,门铃响了。直贵打开了一点门,外面站着上了些年纪的一对男女。看到直贵,两人低下了头。“夜晚打扰你们,实在对不起。请问是武岛先生吗?”“我是。”“突然打扰,实在抱歉,我们是前山繁和的父母。”“前山……啊!”两人又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那男人就这样低着头说:“我儿子做了件非常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实在不知该怎样跟你们道歉。但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前来表示谢罪,所以明明知道失礼还是来了。”他旁边的妻子也露出苦闷的样子。直贵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注视着他们两人。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喂!”身后传来由实子的声音,“请他们进来吧!”“啊……是啊。”直贵还没想好怎么办,对前山夫妇说,“先进来吧,地方很窄。”“谢谢!打扰了!”两人说着进了房间。
起居间里实纪正要开始玩游戏,由实子让她停下来,去了旁边的房间。那时,她头上还缠着绷带,前山夫妇像是注意到了。两人都露出痛苦的表情。由实子拿过坐垫,可他们没有坐上去的意思。夫妇俩跪坐在地上,再次低下了头。
“看到您家闺女这个样子,再次领悟到我儿子做的坏事有多么严重。我们知道,这不是我们低头谢罪,武岛先生就会舒心的事。可对我们来讲,你打也好,骂也好,如果能让你们心情好些,怎么做都可以。”这么说着,前山深深弯下腰,把头碰到榻榻米上。他妻子正在一旁抽泣着。“请抬起头来!”由实子在旁边说道,“这样做也……”她看了下直贵,他点点头。“两位再道歉,女儿的伤痕也不会消失的。”“实在对不起!”丈夫说,妻子用手掩住脸。
“据警察讲,好像干过多次了,你们就没有一点察觉吗?”直贵问道。“说出来丢脸,儿子做的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他高中毕业后,曾找到了工作,可没干多长时间就辞掉了,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整天混日子。说什么他也不听,好像还结识了不好的人。会不会干出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情呢,我们也担心,结果还是出了这样的事……”他摇摇头,“除了道歉,说出来觉得丢脸又可悲,我们觉得是父母的责任。甭管他了,早晚都是要紧监狱的人。您女儿的治疗费,还有我们可能做出的赔偿,由我们来承担。”看到上了年纪,看上去又像是有一定地位的人,穿戴得体,低着头认错,竭尽全力表示着诚意,直贵不知道该说什么,光是看到他们那个样子都觉得痛苦。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他终于开口说,“必要的赔偿,大概我们会要求的。不过,现在很难以平静的心情听你们说什么……对不起!”“是,我们也知道。今天来就是为了哪怕一句也好,让我们表示一下歉意,突然来访打扰了你们,对不起!”前山夫妇几次低头致歉后,回去了。他们硬是放下的包里,装着有名水果店的多种高档水果。
客人走了以后,实纪从旁边房间过来,马上就开始玩游戏,直贵呆呆地望着她的样子。“见到那两人,让我想起了两件事儿。”“什么事儿?”“一个是,”直贵舔了下嘴唇,“他们也不容易。儿子被逮捕,正是相当烦心的时候,能跑到受害者家里来道歉,一般人很难坐到。”“是啊。”“至少,我做不到。”说完,直贵摇了摇头。“应该说,没做到。我到底一次也没去。”“因为,那是……,还有罪的大小不一样啊。就是他们,如果儿子犯的罪是杀人,是不是不会去死者家里。因为是抢包,受伤也不是那么严重,是不是比较容易下决心呢。”“是那样吗……”直贵双手托着腮。
“还有一个是什么?”“嗯……”他稍微吐了口气,“他们,还是好人啊。由实子说过,审判的事,根本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可还是来谢罪了。他们来了让我们感觉好些,对于审判的结果不起任何作用。我觉得他们还是非常好的人,只是太软弱,管不了儿子。”“你想说什么呢?”“他们是好人,那是立刻就能明白的事儿,可是……”直贵把手指插入头发中挠着头。然后停下手接着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能原谅他们,虽然知道做坏事的不是他们,可实纪和由实子受的伤不能就这样算完了。看到他们俩跪在地上道歉,我不由得也非常难受,喘不过气来。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社长说的意思。”“说什么了?”“只要自己堂堂正正地做就可以了,这种想法是不对的。那只不过是一种让别人接受自己的做法。实际上应当选择更为艰难的道路。”
当天晚上,直贵写了封信。
刚志:身体好吗?
今天大概也是在工厂里干活儿吧。你到那以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了,是不是开始在意释放时间的事情了呢?
可是,我今天必须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情,从结论讲,这封信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而且今后拒绝接受你寄来的任何邮件。所以,请你也不要再写信了。突然写了这样严重的事情,想必你一定会非常吃惊。不过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当然也伴随着痛苦。要说理由,只有一条,为了保护自己的亲属。再说心里话,也包括保护我自己。
我至今都是背负着强盗杀人犯的弟弟这样一个标签生活过来的。由实子和实纪正要被贴上强盗杀人犯的弟媳、强盗杀人犯的侄女这样的标签。这是不能拒绝的,因为是事实。而且世上的人不会谴责贴上这样标签的行为。这个世界充满了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怎样的人会危害到自己。谁都是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对这些没有什么力量的老百姓来说,对周围的人至少要预先给他们作个什么标记。
被贴上标签的人,只能等待着自己应得的人生。我因为是杀人犯的弟弟,不得不抛弃音乐的梦想,放弃自己深深爱着的女人。就职后,不管是不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情,被调动了工作。由实子被周围邻居们白眼相待,连女儿实纪跟要好的小伙伴接近的机会也被剥夺了。那孩子将来长大成人,如果有了喜欢的男朋友会怎样呢?伯父是杀人犯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对方父母会祝福他们的婚姻吗?
以前的信里没有写过这样的内容,是因为不想给你增添比必要的担心,可是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这些事情应该更早些告诉你。要说为什么,是因为觉得让你了解我们的这些痛苦,也是你应该接受的惩罚。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事情,你的刑期是不会结束的。
我打算从这封信被投入信箱那一瞬间起,不再作你弟弟了。同时,打算今后不再跟你有任何关系,下决心抹去我们所有的过去。所以,假如几年后你出狱了,也请不要再跟我们联系。请你在看完这封信的时候,认为武岛直贵这个人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给哥哥的最后一封信写了这些,我也觉得非常遗憾。请保重身体,好好接受改造,重新做人,这是作为弟弟的最后的愿望。
武岛直贵
看完文件以后,人事课长眼睛向上翻着,直贵觉得那目光中含有困惑、放心和一点点同情。“真的就这样了?”“我已经决定了。”直贵断然说道。人事课长稍稍点了点头,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自己的印章,在文件最下面几个方形空栏中的一个上盖上印章。人事课长重新看了一遍文件,递给了直贵。“公司的事……”说了一句,他闭上了嘴,“不,没什么。”直贵盯着低着头的课长的脸,然后说了一句:“谢谢!”离开了那里。也许人事课长是想问,是不是有些恨公司?直贵已经想好了回答。没有恨,倒不如说要感谢公司——这不是瞎话。
在这之后,直贵去了总务课和健康保险课,分别请课长在文件上盖上章。最后再去物流课长的地方,所有的印章就盖完了。也就是说,辞职手续就完成了。物流课长不在,直贵去了仓库。去那里不是因为还有没办完的业务,工作的交接已经基本做好了,正式的退职日是两周以后,但从明天起就可以不来公司了,因为还剩有两周的带薪假期。
说起打算辞职,由实子没有反对。只是凄凉地笑了笑,说了一句:“那样的话,这段时间要很辛苦啊!”直贵想,实际上今后一段时间她要更辛苦吧,要尽可能缩短这个期间。觉得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平也没穿外套,正走进仓库,头上戴着安全帽。“我想要是错过今天可能就见不到你了。”“好久没见,承蒙您多方面关照了。”直贵低下头。“啊,那样的客套话就算了吧。”社长走近来,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坐在旁边的纸箱上,“你哥哥怎么样呢?”直贵踌躇了片刻说:“我跟他断绝关系了。”“哦,”平野嘴角缩了一下,“告诉本人那个意思了?”“给他写了信,告诉了他这是最后一次。”“是吗。是要和犯罪者的各个断绝关系,再躲开知道自己过去的人。”平野脸上浮现出笑容,“这是你选择的道路啊。”“不知道正确不正确,只是为了保护我的亲属。”平野叹了口气。
“你的这一决断,没准会遭到世人的非难。说什么估计社会上的舆论跟自己亲属断绝关系算是什么呢。对于刑满后要重返社会的人,可依靠的只有亲属,而这些亲属却要抛弃服刑的人,这样做对吗?”“如果我没有结婚,没有女儿,也许会选择别的道路。可是我有了新的亲属。我现在感到,对犯了罪的哥哥喝什么罪都没有的妻子女儿,两边都去救的想法是不对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作为一个人,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可是实际上,什么是正确的,没有统一的标准。刚才你也说过了。我只想再说一句,你选择的道路,不是简单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许比从前更为辛苦。因为没有了堂堂正正这个旗号。所有的秘密都由你一个人承担着,假如发生什问题,也只能考你一人来解决。哦,也许有的时候你夫人能帮你一把。”“我知道,”直贵看着平野的眼睛说,“我打算尽量不给妻子添麻烦,拼命也要守护她们。”平野点了几次头。
“是不是有些恨哥哥呢?”“那个,”想说恨,可又觉得如果说出口的话,所做的一切都被打破了。直贵微微一笑,“已经断绝关系了,所以没有什么恨不恨的,完全是他人了。”“是吗,那样也好。”平野站了起来,走近直贵。伸出满是皱纹的右手,“对我来说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认识你以后,谢谢了。”直贵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想不出合适的语言,沉默着握了握社长消瘦的右手。
寺尾祐辅来电话,是在酷暑稍微有所缓和的九月中旬。听到电话里的声音,直贵没有马上听出来是他。也许是好久没听过他声音的缘故,但也觉得他的声音比以前更加低沉了。大概因为平常唱歌的缘故,说话的时候总想让嗓子休息一下,只是用嘴皮子叽叽咕咕地说。岁数不小了,总是这么说话,让人觉得不像个正经男人。寺尾把穿着黑色皮裤的双腿盘在一起,笑着说。
在池袋车站旁的咖啡店里,两人面对面坐着,因为寺尾在电话中说想见个面。直贵现在在这附近的电器店里上班,工作要到晚上八点才结束,下午三点起有一小时休息时间,就利用这段时间,和老朋友见了面。“调动工作再加上搬家,很辛苦啊!”寺尾说。“嗯。”直贵点着头。搬家的事只通知了极为有限的几个人。跟寺尾联系不多,可每年还是来贺年片,所以把他加入到通知的名单中。
“乐队的事怎么样了?是不是很顺利啊!”直贵问。“还在拼搏着。几乎没有上过电视什么的,你应该知道。唱片公司那边也许也已经失去信心了。现在打算不管怎样先出下一张CD,可具体的事还没有落实,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还是这样啊,直贵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想着。音乐节目经常看,还经常看专业的杂志。当然,是因为在意寺尾他们的情况。可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宇宙光”乐队的名称是在什么时候了。
“最近父母经常抱怨,说差不多就得了,该干点儿正经事了。在父母看来,我们现在不是在做正经事。”寺尾苦笑着。“其他成员怎么样呢?还都坚持着?”“不管怎样,到目前为止。”寺尾一瞬间目光垂了下去。“到目前为止?”“幸田你还记得吧,他说不想干了。”直贵吃惊地看着寺尾,“为什么呢?”“自己要是不想干,硬要他留下来也不行。如果他走了,敦志和健一大概也会动摇。”寺尾笑着叹了口气,“已经是风前之烛了。”听到这些,直贵低下头。要是那时自己也一起干的话会怎么样呢?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他不觉得会取得成功,大概音乐的世界更为严酷。继续一起干的话,会和现在的寺尾有一样的想法。虽然理由不那么合理,脱身出来的做法也许还是正确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你怎么样了呢?是叫实纪吧,在电话里听到过一点她的声音。好像是很愉快的气氛。”“唉,还可以吧。工资不高,尽让老婆受苦了。”“由实子的话不要紧吧。”寺尾点点头,直起腰来看着直贵,“哥哥怎么样?还跟过去一样联系吧?”“跟我哥哥,”直贵顿了一下说,“断绝关系了,现在没有什么联系,住处也没有告诉他。”“是吗……”寺尾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现在公司里的人谁也不知道我哥哥的事情。住处周围的人和实纪去的幼儿园的人也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我们是抢劫杀人犯的亲属。所以才能平安无事地生活。搬到这儿以后,实纪也变得开朗了。”
“我们分手以后,还是发生了不少事情啊。”“正如《想象》一样。”听了直贵的话,寺尾“哎”了一声,睁大了眼睛。“没有歧视和偏见的世界,那只是想象中的产物。人类就是需要跟那样的东西相伴的生物。”直贵目不转睛地看着寺尾,用自己也觉得吃惊般的沉稳声音说道。寺尾移开了视线。“《想象》……吗,你在我们面前第一次唱的歌。”“现在我仍喜欢那首歌。”直贵嘴角松弛了下来。寺尾把眼前的咖啡杯和水杯移到旁边,两肘支在桌上,身子向前探出。“《想象》……还想唱一次试试吗?”“啊?”“我是问还想跟我一起再唱一次吗?不会讨厌音乐了吧?”“你开玩笑吧?”“不是跟你开玩笑。准备最近开个演奏会。你不出场试试?友情出演,按现在的说法算是合作演出吧。”
直贵扑哧一声笑了,“是不是幸田和敦志要走,才把我放进去呀?”“不是那样。我要是继续干音乐,就是一个人也没问题。早就这么想好了。可是,实际上,从去年开始挑战新的事情。”“什么?你说新的事情。”“去监狱演出。”“监狱……”“以监狱里的服刑人员为对象,演奏和唱歌。敦志他们也参加过,但多数是我一个人在做。”“为什么做那样的事呢?”“说好听些,算是摸索吧,音乐究竟是什么?音乐能起到什么作用?想再次确认一下。这样想才开始的。不知你知道吗,基本没有收入,也不是监狱方面要求我们做的,完全是志愿者活动。”“噢……”直贵想,乐队都快散了,可这个男人却一点儿没变,还在追求着梦想。那个梦想,不是靠音乐走红那类的东西。想起刚才自己还想没跟他们一起干也许是对的,直贵觉得有些害臊。
“下次举行的地点是在千叶。”寺尾说着看了直贵一眼。直贵低下了头,斜视着他,“所以邀请我参加?”“别有其他的误解,我请你并不是想再增添什么话题。只有一点,希望能有个像是桥梁一样的东西,将观众和我联系到一起。以前也做过多次,怎么也拿不准和观众的距离感。所以想一边确认服刑者和自己的位置关系,再演奏一次试试。”“要我来牵线搭桥?”“只是在我心里,我说的。你和你哥哥的事儿绝对保密。”“当然,我也没觉得寺尾是为了制造什么话题才说这些事的。”
“还有一个理由,只是我多管闲事。”寺尾说,“决定在千叶办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你。想到你是不是还在因为哥哥的事情在苦恼。觉得对你来说,是不是个消除隔阂的机会。反正也没去探望过吧?”直贵把目光垂了下来,交叉着手臂,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几年没见了,这家伙还是自己的亲友,他领悟到。“刚才我说了,跟哥哥断绝关系了。”“我清楚。不觉得你做的不对。可那是物理上的,精神上的怎样呢?不会因此就心情舒畅了吧。”寺尾的话像是针轧一样刺痛着直贵的心。可是,他还是咬紧嘴唇,摇了摇头。
“武岛……”“感谢你关心,可是,已经结束了。”直贵抓起账单站了起来,“虽说唱歌……我还是喜欢。”他朝出口走去,寺尾没有喊住他。
跟寺尾见面后过了五天。由实子把一封信放到直贵面前,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什么?这个。”他看了一眼寄信人,倒吸了一口气,是前山,上次抢包犯人的父亲来的。信封里除了信还有东京迪斯尼乐园的入场券。信中写满了为自己儿子行为不端再次道歉的文字,再就是询问实纪后来的状况,接着,是表示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事情请告诉他们的请求。实纪额头上还是留下了伤痕。现在靠前面的头发遮掩着,医生建议稍微长大些以后最好接受激光治疗。
“干吗要这样做呢,我们都快忘了那件事了。”直贵将信和入场券装回信封,“是为了自我满足,这样做些像是赎罪的事情,自己心里多少会好过些?”由实子好像不赞同他的说法,表情不大愉快的样子,直盯盯地看着信封。“怎么啦?”“嗯……我在想,是那样吗?”“什么意思?”“我呢,看到这个的时候,心里想,还没有忘记我们啊!那以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我一直觉得,他们一定是关注着自己儿子的将来,把受害者的事忘掉了吧。可是没有忘。”“可是,就这样做,是不是真正从心里向我们道歉也不清楚呀。我觉得他们只是陶醉于做善事的那种满足中。”“也许是吧。不过,我觉得比起什么都不做还是好吧。哪怕是寄一张明信片,也说明他们没有忘记那个事件,多少感到安慰。”“安慰,真的?”“是很大的安慰。”“是吗?也许是那样吧。”直贵再次从信封中去除了入场券,“那么,人家特意送的,下次休息时三人一起去看看吧!”
由实子没有回答他,“直贵君,”她用好久没用过的丈夫名字称呼他:“我,会按你的想法做的。包括你跟哥哥断绝关系的事情,我也没说什么。不过,我觉得有些事你必须记住,忘不了哥哥那个事件的,不只是你,还有更为痛苦的人。你隐瞒了哥哥的事情,我们现在是幸福的,可这个世上还有隐瞒不了的人。我们应该分清楚。”“你想说什么呀?!”他瞪着由实子。由实子沉默地垂下目光。像是在说,这不用再说了吧。“我去洗澡了。”他站了起来。在狭窄的浴缸中抱着膝盖,直贵反思着妻子的话。寺尾也说过同样的话,对你来说,是不是个消除隔阂的机会——他说。由实子说应该分清楚。而且他们说的决不是空话。
从浴缸中出来,用凉水洗了脸,他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嘟囔,“该去看看了……”
第二天是周六,商店虽然没有休息,但正好直贵不当班。午饭后,他没说去哪儿就出了家门。由实子也没有特别追问他。没准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目的。不工作的日子穿西服出去的事几乎没有过。
到了池袋,在百货商店里买了西式糕点的礼盒。被问到是否需要礼签,他回答不需要,因为不知道用什么名目好。乘地铁经丸之内线换乘东西线,到了木场站,然后是徒步。在干线道路旁边的人行道上,他默默地走着。车辆不断地从身边通过,其中还有搬家公司的卡车。看到那个,他不由得想起哥哥的事情。为了挣到弟弟的学费,哥哥每天都在搬运者沉重的货物。搞坏了身体以后,急于弄到钱,才鬼迷心窍地做了那件事。那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正是这条街道。
根本没有计划性,几乎就是冲动下的犯罪——好像是国家指定辩护律师这样说的。直贵觉得完全是那样。不管怎样,刚志盯上那户人家,就是因为对那里的老太太还有印象,而有印象的理由是那老太太曾跟他亲切地说过话。非要偷东西的话,找个讨厌的人家不好吗,他想。可刚志不会做那样的事。
凭印象走着走着,突然,“绪方商店”的招牌映入眼帘。是写在停车场的牌子上的。直贵慌忙看了一下四周,道路对面,有一幢西式风格大门的二层住宅。对那扇门还有印象。刚志引发的那个事件后不久,自己曾糊里糊涂地来到过这儿。可是房子好像有些变化,原来应该是平房,是不是又改造了呢?直贵想起以前来这里时事情,本来是想向遗属道歉,可是一看到他们,就慌忙逃走了。也许那时欠的债还要自己来还——回想着以前发生的事情,直贵想到。至少不会成为现在这样低三下四的人。
走近大门,伸手去按门铃。要是没人在家就好了!走到这一步,他心里还是有这样的想法,他有些厌恶自己。按下按钮,听到屋里的门铃在响。直贵深深地呼吸着。过了几秒钟,听到有答应的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拜访非常对不起,我叫武岛。请问主人在家吗?”
稍微过了一会儿,有人问,“是哪位武岛先生呀?”直贵又一次深呼吸:“我是武岛刚志的弟弟。”这个名字他们是不会忘记的。直贵想咽下唾沫,可嘴里干干的。没想到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身穿短袖衬衫的男人露了出来。像是比以前见到的时候胖了些,白发也多了一些。他脸上没有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直贵走近过来,嘴紧闭着。隔着门扇,两人对峙着。直贵低头致意。
“突然来访实在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电话号码。”说着,他偷看了一下对方的样子,男人仍然没有任何表情。“有什么事吗?”他用低而沉稳的声音问道。“到了现在,您一定会这样想。可还是想表示一下哀悼之意。让我这样做的是我哥哥,本应早些拜访,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拖了好几年。”“可是,怎么又突然想到来了呢?”“那个……”他说不出话来。“是你的问题吗?”直贵低下了头。好几年搁下不管,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态,然后突然来访——这样的行为也太自以为是了。
这时绪方打开了门。“请,进来吧!”直贵吃惊般地看着对方的脸,“可以吗?”“你不是为了这个来的吗?”绪方嘴唇稍微松缓了一点,“而且,还有点想让你看的东西。”“想让我看?”“先进来吧!”直贵被引进的房间里摆放着褐色的皮沙发。“请坐!”他说。直贵坐到三人沙发的中央。正对面是一台大宽屏幕的电视机。直贵想起曾经听说过,刚志偷完东西后没有马上跑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事情。
“不巧,老婆带着孩子出去了。说不巧,也许应该说正好才对。”绪方坐到带扶手的单人沙发上,去过烟灰缸和香烟。“这个,这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直贵要把百货店包好的东西递过去。“不,请拿回去。”绪方目光看着别处说道,“你来过的事儿,也不想告诉老婆她们。本来就是连知道随便让人进家都会发火的女人。而且,这看上去像是吃的东西,坦率地说,以什么样的心情把它放进嘴里呀?只是想起来就不痛快。你可能不爱听。”“啊!明白了。”直贵把点心拿回自己身边。最初他就想过,人家可能不会接受。不愉快地沉默了一会儿,绪方一边吐着香烟,一边盯着不同的方向,像是在等着直贵说什么。
“这房子改建过?”直贵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一直到三年前,我们住在别的地方。这里也不能始终让它空着,又找不到租借的人,所以我们决定过来住。可是,老婆说不愿意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才下决心改建了。”绪方若无其事地把事件造成的坏影响添进了委婉的语言中。没有人租借,老婆讨厌住,都是因为这家里曾发生过杀人的事。“那个,绪方先生,”直贵抬起头,“刚才也说过,我想,能不能允许我点炷香表示一下哀悼。”“那不行。”绪方平静地说。马上就被拒绝,直贵不知如何是好,视线也不知朝向哪里好,低下了头。
“最好不要误解,那不是因为恨你,倒不如说是相反。你跟事件没有任何关系,杀我母亲的不是你,所以没有理由要你来烧香。对你哥哥,也请这样转告。”“我哥哥?”“请稍等一下!”绪方站了起来,出了房间。等着的时候,直贵一直盯着茶几表面。礼品也罢,烧香也罢,统统遭到拒绝,不知该怎样才好。绪方回来了,右手提着一个纸袋。把它放到茶几上,直贵看到纸袋中是扎成捆的信封。
“你哥哥寄来的,从进监狱之后每个月,大概从没有间断过。”“哥哥也给绪方先生……”直贵根本不知道。记得哥哥来信也从未说过这件事。
绪方取出一封信。
“大概这是第一封信。我曾想撕碎扔掉,又觉得那是逃避现实,就放了下来。当时根本没想到,能积攒这么一堆。”说着,他用下颚指了一下那封信,“你看看吧!”“可以吗?”“你看还有意义。”绪方说着又站了起来,“其他的信也可以看看,我稍微出去一下。”
绪方出去后,直贵打开了最初的信,信纸皱皱巴巴的,大概是被绪方团过。
直贵飞快地看着大意。
敬启者:
我知道非常失礼,但又想无论如何也要赔罪,才写了这封信。如果您读了生气的话,就把它撕了扔掉吧。我知道我没有赔罪的资格。
非常非常对不起!我知道就是几千回,几万回道歉也不会得到原谅的,可是现在我能做的只是道歉。我所做的坏事不是人做的,这是不容辩解的。在拘留所的时候,我曾几次想过去死,可又觉得那样做不足以抵罪。我从现在要开始服刑,不过我想要是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就拿性命去补偿。
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绪方女士的遗像前认错。可能会被说现在做那样的事有什么用?可我现在想到的只是这个。
不过,现在我连去敬一炷香也做不到。所以拜托我弟弟,去替我烧炷香。我想弟弟也许什么时候回去拜访,请不要过多责怪他,他与事件没有关系,全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如果您能读完这封信,我非常感谢。
谨上
武岛刚志
直贵想起来,刚进监狱的时候,刚志再三在信里拜托自己去绪方家的事。原来他还写了这样的信。直贵也看了一下其他的信,每封里写的都没有大的不同。做了非常对不起的事,如果有赔罪的办法做什么都行,每晚都在后悔——说的都是些深切表示忏悔的话。再就是每封信里都是以什么形式涉及到直贵。弟弟一边辛劳着一边开始上大学了,找到工作了,像是结婚了,真觉得高兴——只有弟弟才是他生存的意义,那些心中述说着这样的事情。
不知的什么时候绪方返了回来。他俯视着直贵问,“怎么样?”“一点儿也不知道哥哥写了这些信。”“好像是。”绪方坐回原来坐的地方。“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给你写信。因为他的心中,经常提到你的事。”“是不是另外没有什么可写的呢?”“也许。可是坦率地说,这些对我来说,是令人不快的信件。”绪方的话,让直贵猛然挺直了腰。
“他悔恨自己的过失能够理解。可是不管怎么道歉、反省,母亲被杀的遗憾也不能消除。”绪方用手指弹了弹装有信件的纸袋,“告诉弟弟的近况也令人憎恨,甚至让人觉得,虽说进了监狱可还是挺幸福的。几次我都想告诉他,再也不要给我写信了!可那样做也显得愚蠢,所以决定彻底忽视它。觉得要是从不理他,他慢慢地就不再来信了。可是,我搞错了,他的信从来没有间断过。我终于明白了,这对他来说,就像是《般若心经》一样。只要我这边不叫停止的话他就会永远继续下去。可是我叫停止究竟好不好呢?我也感到迷惑。如果不让他写信就意味着事件完全结束了。让事件结束好不好呢?坦白地说,我还没有完全下决心接受事件的终结。”
绪方从纸袋里又取出一封信,把它放在直贵面前。“这个时候,收到了这封信。说结论吧,这是他的最后一封信。”直贵吃了一惊,来回看着绪方和那封信。“看了这封信,我下了决心,该让事件结束了。”直贵伸手去取那封信,“我可以读吗?”“他好像不愿意这样。我想你应该看看,这封信就给你了。”直贵两手拿着信封,没有勇气取出信纸。
“直贵君,是这样称呼吧。”绪方说,“我想,就这样吧,就在这儿结束吧,一切。”“绪方先生……”“彼此,都很漫长啊!”说着,绪方眨着眼,抬头望着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