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密室_伽利略的苦恼_东野圭吾
1.
远处传来了禁止通行的警告音,说明一辆火车正缓缓驶近。藤川伸一坐在商务车的驾驶座上,抬手看了看表,表上的指针指着两点八分。火车将完全按时刻所定在两点九分准时到站,十分出发。
他把车子停在车站前的环岛旁,目光则转向了车站的出入口——这是一处水泥墙上布满了裂缝的破旧车站。
没过多久,一名身材高挑且气质不凡的男子从车站里走出来。尽管他身上披着外套,却依旧无法掩饰那与学生时代毫无差别、全身上下并无一处多余赘肉的紧致身材。
藤村从商务车上下来,朝这男子跑过去,叫了声:“汤川。”
汤川学转向藤村,咪起了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应声道:“哟!”
“好久没见了啊。看你身体挺好,比什么都强啊。”说罢,汤川望着藤村的身体。
藤村皱眉道:
“你是想说虽然看起来挺好,但却长胖了不少吧?草薙早就和我说过,等碰到你汤川,肯定会说我的体型。”
“我不会说你的,彼此彼此,我们都是上了年纪、身体开始变化的人了。”
“你这不是几乎跟以前没啥区别吗?”
“不,”汤川指着自己的头说,“这里已经开始长白头发了。”
“头发还这么浓密,几根白发就忍了吧。”
藤村带着汤川来到商务车前,等他坐上副驾驶座之后,发动了引擎。
“一到十一月,这边果然够冷的啊,看来还下过雪了。”汤川望着窗外说道。道路两旁堆着雪块。
“五天前下的,今年好像比往年都要冷。这里和东京完全不一样,记得在东京,十一月份都还穿着单衣呢。”
“你大概也已经适应这边的生活了吧?”
“怎么说呢,毕竟我这还只是第二回在这儿过冬呢。”
“旅馆经营得如何了?”
“恩,还成吧。”
藤村驾驶着商务车,爬上了一条细长的坡道,虽然铺设,路面却算不上宽敞。路两旁小商店林立,藤村驾车穿行而过。
“够高的啊。”副驾驶座上的汤川略感意外地说道。
“不远了,再忍忍。”
藤川继续驱车向前,沿着弯道而行,不久,来到了一处路面稍宽的地方,他把车靠护栏停下了。
“这是什么地方?”汤川问道。
“旅店还得再往前才到,不过要先麻烦你在这里下车。”
汤川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他还是立刻点头道:“好吧。”
护栏下是一片峡谷,可以听到水流声。这里距离地面约有三十米,看得到河里大大小小的岩石。
“地势险峻啊。”汤川下边,说道。
“那件案子,”藤川舔了舔嘴唇,“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汤川转过头来,脸上并无惊讶的神色。恐怕在藤川要他下车的时候就已经大致猜到了吧。
“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吗?”
“没错。”
“唔——”汤川再次望向护栏下方,“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的话,恐怕连一点生还的可能都没有。”
“据推测是当场死亡。”
“想来也是。”汤川点了点头。
“我是想总之先让你看看这地方好了,虽说我也不清楚对你有没有参考价值。”
听了藤川的话,汤川困惑不解地侧着头说道:“我在电话里就跟你说过,我不是警方的人,也不是侦探,也许在你的想象当中,好像我是破了诸多案件。可我其实不过就是给草薙他们提了些建议罢了,从一个物理学家的角度出发。你不能对我抱太高的期望。”
“草薙可是特地说让我找你汤川来帮忙的!”
汤川叹了口气,目瞪口呆地摇了摇头:“这个男人真是没有半点责任心,拿自己的事麻烦我还嫌不够,竟然还把你的问题也往我头上摊。”
“那家伙是警视厅的人,不能插手其他府县的案件。而且他也是在听我讲述了事件经过之后,才说要解开这类谜团,还是汤川你最胜任。”
“解谜啊……”汤川皱起眉头,略显惊讶地望着藤川,“记得你说是个密室之谜?”
“没错,就是密室。”藤川一脸认真地点头道。
藤川请汤川再次上车,发动车子。前进了大约一百米后,拐进一条岔路,接着又向上爬了大约五十米。很快,前方出现了一座圆木风格的建筑,藤川在玄关前的空地上停下了车。
“这别墅挺气派的嘛。”刚一下车,汤川便抬头望着眼前的建筑赞美道。
“这可不是别墅哦。”藤村笑了。
“是吗?失礼了。”
“不过倒也算是一栋准备当做别墅出售的房子。”
藤村朝汤川伸出手去,准备帮汤川提他带来的大包。虽说两人是朋友关系,但作为旅店老板,他是有义务帮住客拿行李。但汤川却说“不必”,谢绝了他的好意。或许是因为他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客人的缘故吧。
估计是看到车子到了,久仁子打开玄关大门,出现在两人面前,她穿着牛仔裤配毛衣,微笑着向汤川轻轻点头致意。
“这是我老婆,叫久仁子。”藤村说道。
汤川夸张地冲她点头致意,然后说:“我听草薙他们说过,藤村娶了个极其年轻漂亮的太太。看来传闻没有错啊。”
藤村赶忙在脸前摆手道,“快别说,她可是会得意忘形的哦。虽然每个人都夸她年轻,可她实际也是马上就要奔三的人了,跟其他几个人的太太也没多大差别啦。”
“等一下。谁说我马上就要奔三了?我可是还差三年才到三十哦。”久仁子说着抬了抬下巴。
“三年也就一眨眼啦。”
“不,三年时间可是很长的。”汤川强调说,“二十多岁的太太啊。真是不错。”
“你自己不也在冲着更年轻的下手吗?我可都听草薙说了。”
“草薙都跟你说什么了?”汤川皱起了眉头。
“好了好了,这些事一会儿再说。”
藤村招呼汤川进了屋。一进门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最靠近大门的是饭厅兼休息室,屋里放着几张吧椅,再往里走则是厨房。
屋中央摆着一张圆木做成的桌子,藤村和汤川在桌旁面对面地坐了下来,久仁子为两人倒了咖啡。
“这咖啡味道挺不错的。”汤川啜了一口,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在这里生活应该也挺好的吧。”
“这就得看人的性格了。不过倒挺适合我的,东京的空气总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比起和客户讨价还价,我倒是觉得在这里和投宿的客人聊天更能让我感觉到生活的价值所在。”
“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真是再好不过了。这可是最幸福的事啊。”
“有你这句话,我也感觉更有底气了。”
“不过我担心的是收入方面。老实说,我是没法猜到你能有多大程度的收益。不过你家里有钱,估计也不必操心这个事。”
藤村苦笑:这个家伙还是那样口无遮拦。
“正如你所料,这里确实赚不了多少钱。虽然冬夏两季有些忙,但除此之外,也就是周末的时候才有那么一两对客人来。不过话说回来,我原本也没指望靠它来赚钱。“
“真是令人羡慕的生活。”
“你真这么觉得?那我来问你,你能做得到吗?大清早就起来给住客做早饭,然后收拾碗筷、打扫房间、出门买菜,有时还得带他们去环山漫游,准备皮划艇,到了晚上自然还得做晚饭。冬天呢,不光要送客人送到滑雪场去,还得把屋顶上的积雪给清除掉。怎么样,想试试看吗?”
“我当然不想试。可这种生活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你甚至不惜为此丢掉一流商社人士的头衔。我是在羡慕你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
“嗯,我承认,从这层意义上来讲,我的确深受上天的眷顾。”
藤村的父亲是一位巧妙地利用祖辈相传的土地来发家致富的人物。他留给儿子的几栋公寓,至今还能带来不少的收入。如果没有这份收入,估计像这样玩票性质的生意也就坚持不到今天了。
“今天的住客有几位?”汤川问道。
“就你一个。”
“是吗,那就麻烦你尽快带我到房间去吧。”汤川放下杯子,站起身来。
“这个嘛,你当真要住那房间吗?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另住一间吧。”
汤川若无其事地摇头道:“为什么要住另外的房间呢?我没有任何问题。”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问题。”
“带我去吧。”
藤村说了句“好的”,站了起来。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和吧台对面的久仁子对望了一眼;久仁子不安地眨了眨眼,他则朝她轻轻点点头。
走到走廊尽头,迎面就有一道门。开门的时候,藤村感到有些许的抗拒,自打那件案子发生之后,他每次开门都会有这种感觉。
房间约有六畳大小,屋里放着两张单人床。此外,就只有一张小桌子和几把椅子,南面的墙上有扇窗户。
汤川把外套和包放到床上,朝床边走去。
“很普通的月牙扣锁啊。”汤川说。
“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吧?”
“看似如此。”
汤川打开窗锁,试着开闭了一下窗户,又再次锁上了窗户。接着他走到了门边,门上装的是普通的圆筒梢子锁,附带门链的那种。
“当时这条门链也是扣着的吧?”
“是的。”
汤川“唔”一声,点点头,坐到了床上。他双手抱胸,抬头望着藤村说道:“那就麻烦你来讲述一下那桩奇妙的密室案件吧。”
2.
“案件正好是在十天前发生的。傍晚五点,那位客人来了。暂时称呼他为‘A’吧,英文字母的A。”
汤川一边拿出手册,一边摇了摇头,说:“直接说真名吧,说真名容易理解些。我看报纸报道说被害人名叫原口清武,年龄四十五岁,职业应该是团体职员①。”
(注1:就职于非营利性团体者,但与公务员及志愿者稍有不同)
藤村耸耸肩,在另一张床上坐了下来:“既然如此,那我就全部都用真名来讲述好了。就像刚才所说的,原口先生到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左右。办完住宿手续之后,我就让他住进了这间房间。虽说当时二楼也有空房间,但他在预定的时候就说了希望住一楼。”
“有什么原因吗?”
“不清楚,因为当时负责预约登记的是久仁子。更何况,我们也没有必要问他原因不是?”
“说的也是,你继续吧。”
“那天除了他之外,旅店里还有另外两间客人。一间是一名男子,另一间是一对父子。晚餐时间定在六点到八点之间,就在刚才那间休息室用餐,但快八点了也不见原口先生出现。我不太放心,就想到房间这边来看看。一来,发现房门时锁着。我以为他睡着了,就敲了敲门,门内没人答应。我又稍稍抬高嗓门叫了叫他,还是一点声响都没有。我这才有些担心了,就用万能钥匙去开房门,没想到拴着门链。也就是说,原口先生当时应该就在屋内。那我叫他他为什么不回应呢?我开始发慌,担心他是晕倒在屋里了。所以我就从屋外绕到了房子的南面,心想或许能透过窗户看到屋内的情形。”
“之后你发现窗户也上了锁?”
听到汤川的询问,藤村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当时屋里没有开灯,而且还拉着窗帘,屋里的情形根本看不到。于是我决定先回休息室再等等看,然而原口先生始终没有现身。我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又一次来到房门前。还是怎么叫都没有回音。我准备像之前一样用万能钥匙打开房门,这一次却感觉到屋里有人了:我听到了一阵翻身似的声响。这下我也就放心了,回到了休息室。虽然规定晚餐供应到八点,可我并不打算把时间卡得太死,我准备等原口先生起床后为他提供晚餐。可到了九点差几分的时候,那对出去放烟花的父子却回来跟我说原口先生房间的窗户开了。我赶忙跑过去一看,果然,这扇窗户开着,原口先生也不见了。”藤村说着把目光投向了窗户。
“当时屋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当时他带来的那只小旅行包还放在床上,从常识来判断的话,只能说原口先生应该是从窗户离开房间去了什么地方。于是我就到附近去找了一圈,但毕竟这里位于深山里面,周围一片漆黑。等了一个小时左右还不见原口先生回来,最后就决定报警。天刚蒙蒙亮,警方就行动了,之后他们就在刚才那地方发现了跌落山崖的原口先生。”
“唔,那警方是怎么判断的?报上写得是事故死亡或者自杀的可能性很大。”
“具体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据说警方推测自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听说原口先生生前债台高筑。他独自一人跑到这里来旅行,这事本身就感觉有些蹊跷,而且从预定时说希望住一楼这一点来看,估计他是早就做好越窗的准备了。”
“警方有没有考虑过他被卷入什么案件的可能性呢?”
“估计也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但我猜他们是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某人为了杀掉原口先生,悄无声息地潜入到这种深山里来,杀完人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我倒是觉得不可能。”
“这附近不是还有几栋别墅吗?”
“有倒是有,但基本上都是些无人居住的空屋,只有管理公司的人偶尔来看看,案发之日也是如此。”
“也就是说,当时就只有你这家旅店里有人?”
“没错。而且当时其余住客也全都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所以你不必考虑他杀的可能性了。”
“这样啊。”汤川看了看手册上的记录,不解地说道,“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这问题很重要。”
“请说。”
“听完你刚才的叙述,我完全不明白到底哪里令你感到不可思议。这房间确实一度似乎成为密室,但那是因为屋里有人,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个人从窗户离开后因为某些原因跌落山谷——事情不就这么简单吗?”
藤村沉吟了起来。汤川所说的确合情合理,而且警方所下的判断也是如此。
“但我总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我第二次到这房间来的时候,当时屋里的确有人在的。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却感觉不到屋里有人。”
“为什么这么断定?”
“因为当时屋里没开暖气。”
“暖气?”
“那天的天气特别冷,就算是在床上躺着,一般人也都会想开暖气的。然而我第一次打开房门的时候,感觉到的却是一股冷空气,也没有空调运转的声响。而第二次来开门的时候,暖气却是开着。所以我推测在我第一次来察看的时候,屋里应该是没有人的。”
汤川望了望藤村的脸,伸出指尖往上推了推眼镜架。
“你有没有和警察……”
“没说过。”
“为什么?”
“因为我没法自圆其说。因为跟他们说当时这房间的门是从里面反锁着的人就是我,如果,又去和他们说我觉得屋里当时没人的话,他们肯定会拿我当神经病的。”
“虽然倒也不至于如此,不过估计他们会解释成你当时出现了错觉。搞不好,会因此怀疑你提供的所有证词。”
“就是说吧?我可不愿落得这么个结果。所以就目前这种情况,我是决不能和警方说我的上述想法的。”
“所以你就找草薙商量了,是吧?也难怪他会把这事推到我头上来啊。那家伙可是懒到连密室杀人都不愿亲自思考的人啊。估计他是对这种既非杀人案件,也不确定是否是密室的问题没什么兴趣。”
“我知道自己是给你添了桩麻烦事,可我实在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去求了。我也想过别在这上头多纠缠了,但心里却总有个疙瘩。也可能纯粹是我想得太多了。”
汤川淡淡一笑,合上了手册。“好吧,我就来一边悠闲地欣赏这山中美景,一边思考思考好了。前阵子整天忙于写论文,正想好好放松一下呢。”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反正这两天也没有其他住客,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好了。不过,很抱歉,这里没有温泉。但是我们会让你尝尝我们精心烹制的菜肴。”藤村说着站起身来,“另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请你不要告诉久仁子我找你来是为了这事。我和她说的是你听说我辞职开旅店,有些担心才来看看我。”
汤川在一瞬间里流露出了难以释然的表情,但随后立刻点头道:
“既然你认为这样说比较好那就这样吧,我是无所谓。”
“抱歉。多多拜托了。”藤村在脸前单手作揖道。
3.
藤村留下汤川独自一人待在客房里,自己回休息室。久仁子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问他:“汤川先生当真要住那房间吗?”
“你也听到了,这可是那家伙自己希望住的,说什么还是住一楼感觉更踏实。当然跟他说了先前的案件了,可那家伙却是彻头彻尾的科学家,看来根本就不在意那房间有人自杀过。不过这样一来倒也帮了我们大忙,那间房间毕竟不能老空着不住人啊。”
“话是没错。”久仁子边说边拿手指揉弄着围裙的下摆,“你说他是你羽毛球部的朋友,是吧?”
“大学里的。那家伙当时可是部里的王牌选手呢。”
“你们有阵子没见了,是吧?他怎么会突然想起跑到这里来见你的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从其他朋友那里听说了我的情况,再加上手上的工作也正好告一段落,所以就想跑来放松一下,顺带看看我们这里的经营情况。”
“唔……他还真是个热心人呢。”
“好奇心旺盛而已。总而言之,我们也没有必要跟他太客套。我们还是用我们的美味佳肴来让他吃上一惊吧。他心里肯定是把我们给看扁了,当我们是外行,做不出好吃的。”
久仁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目光却望着藤村的身后。藤村转过头去,只见汤川就站在门口,身上已经穿上了登山用的防寒衣物。
“我到周围去散散步。”
“要我们带你去吗?”
“我想先自己一个人走走。”
“是吗。那太阳下山之前要回来哦,因为这附近都没有路灯。”
“这我知道。”汤川朝久仁子行了一礼,走向玄关。
“我出去买点东西。”藤村对久仁子说道,“红酒不够了,那家伙可是个酒鬼呢。”
“那家店里有高级红酒吗?”
“也没必要太高级。虽说嘴上总是挑三拣四的,可其实是个味觉白痴啦。”藤村说着披上外衣,拿起了车钥匙。
藤村驱车下山,在平常采购食材的超市里买完东西之后就径直回到了旅店。当他两手各提着一只塑料袋走进休息室的时候,汤川已经坐在吧台前喝着咖啡了。低头洗东西的久仁子抬头看了看藤村,脸上的表情显得不大高兴。
“你回来了。”汤川冲他招呼道。
“山里散步的感觉如何?”藤村问道。
“感觉不错,连空气都带着特别的香气。我也理解了你为什么希望在此常住的原因了。”
“只要你高兴,那就在这里住上个一两个礼拜好了。”
“我倒是想啊,可学校那边还有研究工作等着我呢。”汤川一口喝干咖啡,把杯子往吧台上一放,对久仁子说了句“承蒙款待”,便走出了休息室。
“你和汤川都谈了些什么?”藤村问久仁子。
“他问了我一些有关案子的事。”她的声音听起来稍稍有些尖锐。
藤村感觉自己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他怎么问的?”
“刨根问底地追问当天的情况。连当时店里住了些什么样的客人都问了。”
“你把其他客人的情况也告诉他了?”
“我总不能撒谎吧?我说,你干嘛老盯着那起案件问呀?是你跟他说了些什么吗?”
“我可什么都没跟他说。不是告诉过你吗,他这人好奇心旺盛。估计是听说发生了案件,所以就来劲了。”
“真的就是这样?”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你就别多想了。”藤村挤出一个笑容,把手上提着的塑料袋放到了吧台上,“我买了红酒和可以拿来做拼盘的东西。”
“辛苦你了。”久仁子微微一笑,提起塑料袋,走进了厨房。
藤村脱下外套,来到了走廊上。他走到最头上的房门前,伸手敲了敲房门,只听屋里应了声“来了”,房门就开了,汤川出现在门口。
“你找久仁子了解过案情了?”藤村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不行吗?我可没跟她说你找我帮忙解开密室之谜的事。”
“你干嘛问她?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问我不就行了吗?”
“因为当时你出门去了。而且尽可能地多问几个人,才能得到相对客观的信息。如果只听一个人的一面之词,就会容易产生误解和偏见。”
“就算如此,那你也不用连其他客人的事情也打听吧?我想知道的是,在房门从里边反锁的情况下,是否有什么方法能够进出这间房间。也就是说,不过是一个单纯的有关物理手法的问题罢了,所以你用不着去管当时店里都住了些什么人。”
汤川听了,一脸诧异地皱起眉头,看着站在窗边的藤村说:“你是听了草薙怎么样的介绍,才想起来要找我帮忙的?”
“怎么介绍……那家伙说你是一个能够运用专业知识来解开不解之谜的天才。”
“专业知识啊。的确有许多案例需要靠物理知识来解释说明,但几乎没有一个谜是光靠物理知识就能解开的。自然现象姑且不论,而想要解开人为谜团的话,就必须熟知其人。案发当夜这里都有些什么人这一点,对我而言是极为重要的。”
“那些住客与案件无关。”
“有没有关系,并不是由你说了算的。”汤川冷冷地说道,“而且你也没有对我说实话。”
“怎么说?”
“你说当时还有两间房有住客,一名单身男子和一对父子,但确切地说事实并非如此。那对父子确实是游客,但那名独自来的男子却是你们的亲戚。听说是你太太的弟弟,是不是?名字叫做佑介对吧?”
藤村的表情有些扭曲,叹了口气说:“有什么问题吗?不管是不是亲戚,他都是来我这里投宿的客人。”
“话不能这么说。旅店主人的亲戚住旅店,这一情况绝非小事。”
“我敢担保我小舅子和这案子毫无关系。”
“我不是说过这事不由你说了算吗?”
“你听好,那天我小舅子来的时候,原口先生已经进了客房,而且小舅子来了以后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直到发现了原口先生的尸体为止。不管怎么看,他都是和这案子无关的。”
“你刚才这些话,我也会把它当作重要信息记在脑子里的。总而言之,你也不要再对我隐瞒任何事了,如果你还想解开密室之谜的话。”
汤川拿犀利的目光盯着对方,盯得藤村把脸别了过去。
“我并不想对你刻意隐瞒什么。否则从一开始我就不会找你帮忙了。不过你能不能别再找久仁子问这事了?她已经因为旅客的离奇死亡而受了不小的刺激。”
“这一点我会考虑的。”
“拜托了。”藤村说完,看都没看汤川一眼便走出了房间。
4.
六点,晚餐时间开始。藤村和久仁子一盘接一盘地把为了这一天而准备的菜肴端上了桌子,主要是意大利口味的蔬菜。不管藤村还是久仁子,对味道都充满了自信。
“煮蔬菜竟然都能够出这样适合配红酒的味道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汤川喝了一口杯中的酒,说道。
“我就说嘛,日本人,还是蔬菜最对味。”
“藤村的大厨风范真是令人佩服。你以前做菜有这么好吃吗?”
“一个人生活时间长了,就开始做着玩玩了。”
“是这样啊?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们俩的罗曼史呢。”汤川说着来回看了看藤村和久仁子。
“也没啥好说的。当时她在上野的酒馆里上班,我正好去了那家店,仅此而已。”
“您老家也在东京吗?”
“嗯……不是的。”久仁子一度垂下了眼睛,又看着汤川说,“我和弟弟两个人是在八王子的孤儿院里长大。”
汤川禁不住小声“啊”了一声,接着微笑着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说是当时他们家遭遇了泥石流,父母双亡;而久仁子他们姐弟俩因为和父母睡不同的房间,所以得救了。”
“这个……真是太惨了。”
“是天灾,没办法。话说回来,汤川先生,您不打算结婚吗?”久仁子问道。从表情上来看,她对他的戒心多少有些消除了。
“总是碰不上合适的。”汤川说着咧嘴一笑。
“这家伙以前就常说,他要看看是后悔太早结婚的人多,还是后悔太晚结婚的人多。不过啊,汤川,现在可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了,就算你现在立刻结婚,也已经算是十足的晚婚青年了。”
“就算你这么说,可找不着合适的对象,我也没辙啊。而且,最近我也开始关注起究竟是后悔结婚的人多,还是后悔不结婚的人多这一命题了。”
“这可不成。”
藤村冲口而出,久仁子和汤川都笑出了声。
而使这融洽祥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是在汤川向久仁子问及有关她弟弟之时,汤川问久仁子她弟弟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
“佑介他从去年起就开始在这镇上的观光协会里工作了。”久仁子说道,她的笑容变得有些生硬起来。
“东京物价高,而且打工生活也没什么前途,所以我就劝他不如干脆到这里来好了。幸好他找工作的时候,也有人帮了忙。”
“这倒不错。他在观光协会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说是这边即将新建一座美术馆,他在帮忙做些筹备工作。”
“听说那可还是一座划时代的美术馆呢。”藤村说道,“展品数量之多,在国内也是屈指可数的,但其空间却还不到一般美术馆的三分之一,真不知道他们究竟打算怎么办。而且听说其保安系统也极为周全。”
“如果能顺利开馆就好了。要是能吸引到观光客的眼球,那你们这家旅店的生意也能跟着兴隆起来呢。”
“我不敢有太大的奢望。”藤村脸上露出苦笑。
晚饭后,藤村夫妇忙着收拾碗筷,而汤川则看起了放在休息室的一角的笔记本,本子上的内容是住客们随意写下的感想之类。
“上边写了些什么有趣的事吗?”藤村凑过来问他。
“那件案子是在十一月十日发生的吧?这个长泽幸大君就是那对父子中的儿子吧?”汤川说着把翻开的笔记本递过去给他看。
藤村看了看笔记。本子上是这样写的:
“我玩得非常开心,而且饭也非常好吃。浴缸很干净,一泡进水里身体周围就会泛起许多小小的气泡来,感觉很舒服。下次我还会来的。长泽幸大”
藤村点了点头:“没错。记得他是念小学四年级吧。这孩子挺懂事的。”
“他父亲的职业呢?这对父子是为了什么而到这里住宿的?”
听到汤川连珠炮似的问题,藤村不由得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我不清楚他父亲具体是做什么的,估计也就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他们父子俩到这里来时为了溪钓。我说汤川,你问这些又有啥意义啊?”
“我也不清楚是否有意义。不是你亲口跟我说的吗,说如果我有什么想问的就问你好了。”
“话是没错……”
“我想出去一下,你能陪我去一趟吗?”
“这么晚了还出去?”藤村睁大了眼睛。
“现在正好八点。你那天出门察看原口先生房间,不也正好是这时候吗?我想在同样的状况之下勘察。”
“好吧,我陪你去。”
两人向着玄关走去。藤村拿着手电筒,开门走到了屋外,汤川就跟在他身后。
“我听你太太说,当时发现房间处于密室状态的人,并非只有你一个,是吧?”汤川说道。
“当时我是和小舅子一起去的,就像现在这样子。”
“佑介先生当时为何会和你一起去呢?”
“也没啥特别的原因,当时佑介说他也要去,就让他陪我一起去啰。”
“唔。”
“你对这些小事也不放过啊。”
“不这样,是当不了研究人员的。”
两人绕到了屋子的南面。汤川住的房间没有透出丝毫的灯光,如果没有手电筒的话,那真是举步维艰。
“案发当晚的情形也是这样的吗?”汤川问。
“是的。”
“那你当时就是用手电筒检查的月牙扣锁,是吧?”
“嗯,就像这样。”藤村说着用手电筒照了照窗玻璃内侧,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照见了扣锁,至今依旧锁着。
“保险期间,我再多问一句。当时窗户确实锁着吗?会不会是你看错了?”汤川问道。
藤村摇了摇头:“不可能看错的,当时我和小舅子都分别检查过。”
“是吗。”
“满意了吧?”
“我已经对状况有所了解了。”
“那我们回屋里去吧,外边感觉挺冷的。”
回到屋里,藤村锁上了玄关的大门。在此间隙,汤川摸了摸手电筒。
“那手电筒有什么问题吗?这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把手电筒了。”
“去检查窗锁的时候,手电筒在谁的手里?你,还是你的小舅子?”
“在小舅子手里……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问题,我随口问问罢了。”汤川说着把手电筒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浴室在去你房间的半道上,你最好能在十一点之前去泡澡。只是个普通的家用浴缸,不好意思了。”
“我无所谓。”汤川一脸沉思的表情,“案发当晚,住客们是在什么时候泡的澡?从刚才的那本笔记本上来看,那天晚上长泽幸大君是泡过澡的。”
“有什么问题吗?”
“白天你是这么跟我说的,你说当时所有住客都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所以叫我别考虑他杀的可能,不是吗?”
“我是这么说过……”
“可你们不是没去浴室察看过吗?从浴室的窗户逃出去是有可能的。”
“等一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只是想要知道确切地信息罢了。”
藤村抬头望着天花板,摇了摇头:“抱歉,汤川,让你大老远跑来,真是不好意思,我向你道歉,你就把这事给忘了吧。”
汤川一脸困惑地眨了眨眼,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是我自己不对劲。我想,其实那房间当时根本算不上什么密室。和你谈过之后,我自己也开始有这种感觉了,所以这事还是算了吧。”
“你是说,当时屋里还是有人?”
“应该是的。抱歉,让你白白浪费了不少的时间。”藤村说着低头致歉。
“如果你觉得这样可以说服自己的话,我是无所谓。”
“我能说服自己。是我自己有些不对劲。”
“是吗?但我还想请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当时住客们是什么时候去泡澡的?”
听到汤川的问题,藤村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不是和你说了别再纠结于这些问题吗?”
“我这是出于我个人兴趣而问的。还是说,你有什么不便回答的隐情?”
藤村做了个深呼吸,说道:“因为警方之前也曾多次询问,所以那天晚上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在我确认过原口先生的房间确实反锁着之后,我小舅子就先去泡澡了。不过他最多也就只泡了十分钟。我小舅子泡过之后,长泽父子就紧接着去泡了。我想他们泡了大概有三十分钟,浴室里一直有说话声传出。我和久仁子在有客人来的当天晚上不泡澡,只在第二天早上淋浴。顺便提供你参考,从这里到原口先生跌落的地方来回起码需要花上二十分钟。我这样说,你满意吗?”
汤川伸出指尖做了个在空中划写的动作:“刚才你说的话,没有错吧?”
“没错,我和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了。那么就让我来好好泡个澡吧。”说罢,汤川走向了走廊。
5.
翌日清晨,汤川若无其事地吃过主人准备好的早餐,收拾好行李,上午九点出现在了休息室里。尽管藤村说了不要他的住宿费,但他还是笑着掏出了钱包。
“我已经很久没这样放松过了,而且还品尝到了如此美味的菜肴。我感到很满意,你就收下吧。当然,你得按规定收费。”
藤村耸了耸肩,自打学生时代起,他就知道这人是有名的顽固。
和来的时候一样,他开着商务车把汤川送到了车站。
“这次可真是抱歉了。”藤村在汤川下车之前说道。
“你没必要道歉。我近期还会再来的。”
“一定要来啊。”
汤川下了车,朝站台走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藤村才发动了车子。
事情发生在这天晚上。
就在藤村夫妇吃晚饭的时候,佑介打来了电话。
“昨晚有位姓汤川的先生在你们那里住了一夜,是吧?”佑介的声音听上去挺开心的。
“你怎么知道的?”
“汤川先生今天到我们事务所来了。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大吃一惊,心想帝都大学的老师到我们这里来干吗。后来听他说和姐夫你同校,就明白了。”
“那家伙跑去见你佑介君叻?”
“不过他看样子挺想了解有关美术馆的事,所以我就大致作了个说明。我说的不怎么好,但他似乎也理解了,不愧是物理学的老师啊。”
“除此之外,他还跟你谈了些什么?”
“也没谈什么,就鼓励我说好好努力。”
“是吗?”
“还说近期他还会再来。到时候你们能不能通知我一声?我也很想和他再多聊聊。”
“我知道了。到时候一定通知你。”
挂断电话之后,藤村对身旁一脸担心的久仁子说了一下他和佑介之间交谈的内容。他想,这事就算瞒得了一时,迟早也得暴露的。
“汤川先生为什么要跑去找佑介呢?”她的表情变得更加阴沉起来。
“大概是因为电车晚点,时间多出来了吧。佑介君自己也说,汤川没和他谈什么要紧的事。”
“唔。”久仁子虽然点了点头,却仍旧不改一脸的不快。
吃过晚饭,收拾碗筷的时候,久仁子仍旧相当沉默,而且还时常停下来沉思。藤村尽管也察觉到了妻子的异样,但却佯装不知。
收拾好之后,他从架子上拿出一瓶威士忌,故意朗声说道:“来杯睡前小酒如何?”
“不了……今晚还是算了吧。”久仁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真是少见啊。你平常不是总说,要是不喝上一杯的话就睡不好的吗?”
“今天我感觉挺累的,估计上床就能睡着。老公,你自己慢慢喝吧。”
“好吧,那么晚安。”
“晚安。”
久仁子走开之后,藤村从厨房里拿来酒杯和冰块,开始喝起了冰镇威士忌。轻轻一晃,杯里的冰块便发出咣啷咣啷的声音。这声音,使藤村的思绪跳回了三年前。那时,他和久仁子才刚相识。
当时她在俱乐部里并不算特别引人注目。虽说只要客人搭讪,她也能得体地有问必答,但她似乎并不擅长主动把气氛搞活。相反,她对那些总是难以融入气氛的客人却照顾得很是周到。而当时除了为了接待客户以外,根本不去这类地方的藤村开始单独出入那家店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她的存在。
自从开始在店外相见之后,两人间的关系便有了飞速的进展。在和她第三次发生过肉体关系之后,他便向她求婚了。
尽管藤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遭到拒接,但久仁子的回答却并不尽人意。她的回答令人感觉不像是当今的年轻女子会说得出来的话。
她说,他们俩门不当户不对。
“您可不能和我这样的女子说这些话。因为我和藤村先生您,我们两个的身份完全就是天差地别。我只求保持现状就好,只要您愿意不时地来看以看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此时她才首次对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之前她一直对他说的是“生长在平凡人家,最近父母相继过世了”。
藤村当然不肯作罢。他坚持说成长环境如何无所谓,而且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身份的差异。
然而久仁子的态度却很坚决,甚至还说两人一旦结婚,藤村就会遭殃。
而最后令她改变了态度的,是“离开东京,一起到山里去开家旅店”的藤村的这一建议。之前看似对结婚毫无兴趣的她这才终于说出了句“这样的话,可能挺棒的”。
于是藤村不顾周遭众人的反对,下定决心要经营旅店。他原本就是个户外派,和这方面的接触也多,所以事情进展相当顺利。
一直对结婚持犹豫态度的久仁子也终于点头答应了他。在山里生活的两年日子里,她不但从未诉过一句苦,还说希望能一辈子待在这里。
藤村觉得自己把佑介叫来也是做对了。佑介不但一直把他当作亲哥哥般尊敬,而且每次喝醉酒之后,还会不停地重复说“姐夫你是我们的恩人,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一切原本都挺顺利的,不料——藤村把酒杯放到了桌上,杯里融化了一半的冰块发出一记“咣啷”。
6.
汤川打手机给藤村的时候,藤村正在房屋周边除草。看到来电显示,他感到有一股不祥的风掠过他的心头。
汤川问他今晚是否可以到他这里来。
“可倒是可以,你到底有何贵干呢?”
“我有样东西想让你看看。”
“什么东西?”
“不是说‘百闻不如一见’吗,在电话里很难解释清楚。”
“你想吊我胃口啊?那不如我去找你好了,这样也行吧?”
“不,这倒不必。我到你那里去,不然就没啥意义了。”
“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说‘百闻不如一见’嘛。我七点左右到。事情谈完之后立马闪人,所以你们不必等我吃饭。也不需要接送我。待会儿见。”
藤村刚想说“等等”时,对方便已单方挂断了电话。
接完汤川的电话,藤村感觉心浮气躁,只一味地瞪着休息室里的钟。原本他还打算整理一下账单,可实在是静不下心来。
七点过五分,屋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藤村出门一看,只见门外停着一辆出租车,汤川穿着外套从车里走了下来。出租车当场熄灭了引擎,看来汤川是准备让出租车等着载自己回去。
“突然打搅,真是抱歉了。”汤川说道。
“我实在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
“是吗?我还以为你心里已经大致有数了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好了,还是进屋再谈吧。”汤川说着朝玄关走去。
走进休息室,藤村就去冲泡咖啡。
“你太太呢?”汤川问道。
“出门去了,估计九点之前是不会回来的。”
其实藤村根本就没告诉过久仁子汤川会来,而是找了点事让她去办,故意不让汤川和她碰面。
“是吗——能借你家的厕所用一下吗?”
“请便。”
藤村往两只杯子里倒上咖啡,端到了桌上。就在这时,他放在吧台上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电话是汤川打来的。
“是我。”
“我知道是你,你在厕所里干嘛呢?”
“不是厕所,你到上次的那间客房来一下。”
“啊?”
“我等你。”说完,汤川便挂断了电话。
藤村走出休息室,不解地沿着走廊朝前走。他敲了敲走廊尽头那间房的房门,但却没人答应。他扭了扭门把手,发现房门没锁,但是却从内侧拴上了门链。
他心里一个“咯噔”:这幅情形和当时一样!
他叫了声“汤川”,但却没有任何反应。
藤村一惊,转身走回玄关,拿起手电筒跑到屋外,快步绕到了屋子的背后。
他用手电筒照了照窗户,照见了月牙扣锁,窗户百分百是锁着。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吧?”他的身后传来了说话声。
藤村转过头,只见汤川正平静地微笑着站在他身后。
“你怎么出来的?”
“这手法其实很简单,但是在对你说明之前,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你的意思是说我撒谎骗你了?”
“或许你确实没有撒谎,但是你却有些事瞒着我,对吧?”
藤村摇了摇头:“我压根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汤川一脸为难地皱起了眉头,沉下肩,叹了口气,说:“没办法,那我就来说一说我的推理吧。如果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就等我说完之后再说。”
“行,那你就说吧。”
“首先我要指出的是,你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不自然。你硬要把一间通常认为算不上密室的房间说成是有密室的可能性,想让我来展开推理。的确,人类的直觉是不可小觑的,碰上一间从屋里上了锁、里边却又感觉不到人气的房间,也难怪你心里直发毛。但,没人会因此感到困扰,甚至还把老朋友找来解决问题。不过你却显得耿耿于怀。这是为什么?我这样想:莫非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当时那间客房就是一间密室?可是你却又不能把你如此认为的根据告诉其他人。我说的对吗?”
不曾料到汤川冷不防地要求自己回答,藤村想要出声,却先干咳了一声。他感到嘴巴渴得要命。
“我倒是有话要说,不过还是过会儿再讲好了。你先接着说吧。”
汤川点了点头,开口说道:“那么你认为那是间密室的根据究竟何在呢?带着这个问题,我决心首先试着思考其手法。但这时我又再次碰上了你那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你一面说希望我能解开密室作案手法,一面却打算对我隐瞒案件的详细经过。这时,我豁然开朗,明白了这起案子背后另有隐情。估计这并非是一桩单纯的自杀或意外,而是一桩谋杀案,而你也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你却不能把这事告诉警察。个中原因,我心里也已经大致有数,但我还是不希望由我嘴里说出来。”
“既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还客气什么?”藤村说道,“你是想说,那是因为我不想把自己的亲戚指认为凶手,是吧?”
“我觉得这是最为稳妥的答案。”汤川接着说道,“原口先生是佑介君杀害的吧?”
7.
“你这话也说得太过突然了吧?”藤村说到,他的声音在颤抖。
“是吗?至少你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你能看到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吗?”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无法解释你的言行了。出于某种原因,你怀疑佑介君有可能就是凶手。但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佑介君有不在场证明这一点,你又是最清楚的。因为佑介君到达旅店的时候,原口先生的房间已经处于密室状态下了。在那之后,除了入浴的十分钟时间外,佑介君都一直在和其他人在一起。虽然警方也相信了这些证词,判定可排除凶手的可能性,但关键你自己心里一直在犯嘀咕,所以你就来找我帮忙了。可是你却失算了。你以为不过是要解开一个物理手法,并不需要把事情的详细情况告诉我。然而,你发现我总是缠着你太太追问不休,而且还涉及到了佑介君,所以你就着了慌,赶忙和我说不必解开密室之谜,因为你觉得搞不好我会把所有隐情都给揭露出来。”
藤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那么那件事你又怎么解释呢?我应该告诉过你,在我第二次去察看的时候,是感觉到房间里有人的。”
“那是你捏造出来的。你这么做不过是埋下伏笔,让你能在我揭开了密室手法之后还能否定他杀的可能性,我说的没错吧?”
藤村目不转睛地盯着汤川那张端正清秀的脸庞,他的这位物理学家老朋友此刻冷静得令人生恨。
“我已经很清楚你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了。你就别再兜圈子了,赶快解释一下密室之谜吧。”
“你对我之前的这些推理,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多了去了,多到理不清头绪了。总之我还是先听你把全部讲完。”
“好吧。”说着,汤川走到了窗边,“案发当天,原口先生进入房间之后,就立刻从窗户离开了。大概是和某个人约好了见面。很有可能是对方指示他,让他从窗户离开房间。这一点,对方只需说不希望让人看到他们偷偷会面就行了。会面的地点,恐怕就是那个坠崖现场。我不清楚凶手当时是事先埋伏好的,还是后来去的时候趁他不注意下的手,但要把疏忽大意的原口先生从背后推落下去却也不困难。”
“等一等,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凶手……”藤村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佑介他是在到这里来之前,就已经把原口先生给杀掉了?”
“就只有这种可能了。事后佑介来到这里,从窗户进了屋,反锁上房门,拴上门链,再动了些手脚之后,就从窗户离开了房间。”
“动了些手脚?”
“不是什么大动作。就是把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照片贴到月牙扣锁上罢了。”
“照片?”
“月牙扣锁看起来是锁着的,但其实那是一张照片。”
“净说瞎话。”藤村用手电筒照亮了月牙锁扣。光一移动,月牙锁扣的影子也跟着移动。“这哪儿是什么照片嘛。”
“那你就开开窗试试。”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窗户是上了锁的……”他一边说,一边往旁边推了一下窗户,结果窗户一下子就被他推开了。藤村哑然失语,再次用手电筒去照月牙锁扣,却见它依然显示着锁闭的状态。
就在他准备说“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了自己此前所见之物的真面目。
那是一张照片。他一直以为是真正的月牙锁扣的东西,其实是一张要比实物大上一圈的照片,只不过并非一张普通的照片。
“这是一张全息图。”汤川说道,“它能够记录下影像三维,也就是所谓的立体照片了。你以前没见过吗?”
藤村撕下照片,用手电筒从各个角度照了照。因光线射入的角度不同,画面时而变得模糊,时而变色。
“这种东西,你是在哪儿……”
“是我今天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做的。全息图有很多种,这种使用的是名叫‘李普曼全息图(注1)’的方式。虽然通常全息图是得用镭射光才能使其显像的,但这一种即便用手电筒的光线也能使它鲜活地显现立体画面。”
“你是说,佑介他也做了一张同样的东西?”
“我觉得他做这东西比我要容易得多。毕竟他那边设备齐全。”
“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是跟我说过美术馆的事吗,展品数量之多在全国屈指可数,但其空间却只有通常规模的三分之一不到,而且据说保安系统也是万无一失。我一听就想到他们用的或许就是全息图。这种把贵重的美术品之类制成全息图展示的方式,近来已经受到世人的瞩目。既然只是一张照片,也就不需要有多大的空间,而且还不必担心被盗。再说它和实物看上去几乎没什么差别,参观的客人也不会有什么不满。这完全就是一举多得。因此,我就跑去和佑介君见了一面,向他询问详细情况,而他非常认真地告诉了我。真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啊。估计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我这么做是为了解开密室之谜吧。虽说一想到这,我还是挺心痛。”
藤村再次仔细看了看手里的全息图。尽管明知是张照片,但却依旧有一种手上拿的是月牙扣锁的错觉。
“要让全息图看起来更为鲜明,需要有几个条件。最重要的,就是周围不要有多余的光线。而在漆黑的环境中用手电筒照射正是非常理想的条件。另外,光线射入的角度也很重要,所以当时佑介君要拿着手电筒。”
“……是这么回事啊。”
“而你当时没法开窗,估计是因为他用了支棍之类的东西嵌到了窗框上。这样一来,密室的机关也就全部完成了。”
“可后来又发现窗户开了呀?这究竟是……”话说到一半,藤村便自己找到了答案,“是佑介去泡澡的那十分钟时间吗?”
“从浴室的窗户里出来,取下窗户上的支棍,收回全息图——如果有个十分钟,我想应该是绰绰有余了。不过后来他没有时间再在澡盆里泡澡,所以他冲了个淋浴就出来了。”
“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那天夜里在这里住宿的长泽幸大君不是在笔记本上这样写了吗,说是泡澡的时候有许多小气泡围在身边,感觉很舒服。这是因为水中溶有空气所致。水的温度越低,溶入的空气量也就越多。现今这季节的水温较冷,所以水中溶有大量的空气。如果使水沸腾,之前溶入水中的空气就会变成气泡冒出来。这种现象叫做‘过饱和’。而进入浴缸后身体周围之所以会冒出许多小气泡,那是因为之前好不容易才溶到水里的空气受到了外界的刺激,一下子全都冒出来了。我在刚看到笔记本上那段话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但后来听了你的述说,就感觉不对劲了。如果当时佑介君已经在长泽幸大君之前泡过澡了的话,那么过饱和状态应该已经结束,理论上不应该再产生那么多的气泡了。”
听着汤川淡淡地叙述,藤村微微一笑。他是在自嘲。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当初找这个人来解开单纯的密室之谜根本就是大错特错了。
“你还有什么要反驳的吗?”汤川问道。
藤村摇了摇头。他现在身心俱疲,已经累到连头都懒得摇的地步了。
“服了你了,简直就是完美无缺。真没想到你会分析得如此透彻。”
“事先声明,我手中并没有任何的证据,也有可能会被人当成纯粹的空想。”
“不,恐怕你的推理是正确的。这下,我也确信无疑了。我会劝他们俩去自首的。”
“他们俩……你太太和佑介君吗?”
藤村点了点头:“我当时无意中听到了他们俩在电话里商量这事。确切地说,我当时也就只是听到久仁子说‘原口说要到这里来,怎么办’这句话。但光是听到这么一句,我就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估计这个姓原口的是久仁子以前的一个客人,他来这里是来找麻烦的。”
“以前的客人?是上野那家酒馆的吗?”
“不是的。久仁子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同时与多名男子交往,从他们那里弄过些钱。单刀直入地说,就是出卖肉体。无依无靠的一个年轻女子,同时还要养活自己和年幼的弟弟,不难想象,她当时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而我说的以前的客人,指的就是那时候的那些人了。可久仁子她却以为我对她的这些往事一无所知。”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不管走到哪儿,这世上都不缺好事之人。是一个以前和久仁子一起坐过台的人悄悄告诉我的。而久仁子当时被几个男的缠着不放,这个坐台小姐也说了。”
“莫非你辞职离开东京也是……”
“久仁子怕把我也牵扯进去,所以一直无法下定决心和我结婚。所以我就想,离开东京或许能让她放心。不过说到底,经营旅店倒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汤川的神情变得黯淡起来,他低下了头。
“在得知原口从房间里消失后就没再回来过的时候,我就有种是他们俩把他给杀掉了的直觉。我也想过告诉警察,但我实在是做不到。我希望他们俩能去自首。而且我心里对是否真是他们俩还有些怀疑。”
“那就是密室。”
“没错。支持佑介的不在场证明的就是那间密室,而我自己就是证人。老实说,我也曾经为自己应该怎样看待这事实而烦恼过。不过这下,我也豁然开朗了。我不再犹豫了。他们俩就是凶手。”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估计是因为久仁子遭到原口先生的威胁。比方说,如果不想让人知道以前的事的话,就拿钱来之类。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原口生前债台高筑,说不定之前原口也曾经勒索过她好几次呢。”
汤川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很有可能,杀人的动机可以理解。”
“即便如此,杀人也是不允许的。”藤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会和他们俩这么说,我还打算告诉他们我会等他们刑满释放。”
汤川绷起嘴唇,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表说:“我差不多该走了。”
“是吗……”
两人回到了出租车停车的地方。坐进车子后座的汤川隔着车窗抬头望着藤村说道:
“我还会来的,到时候把草薙也一起叫来。”
“两个大男人吗?真没劲。”
“草薙的部下里有个看起来挺要强的女警,我到时候也会叫她一声的。”
“这倒挺令人期待。”
“再见啦。”说罢,汤川关起了车窗。
藤村目送出租车渐渐远去。看着出租车的尾灯消失在黑暗中后,藤村回到了家中。
他走进厨房,从架子上拿出了一瓶红酒。这是久仁子最喜欢的牌子。他把酒瓶和两只杯子放在托盘上,端到休息室里,用开瓶器小心地拔开瓶塞,往一只酒杯里倒。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是久仁子开着商务车回来了。
藤村往另一只酒杯里也倒上了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