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某位老爷爷的线香_怪笑小说_东野圭吾
三月一日
新岛大夫忽然叫俺写日记。大夫平常很照gu俺,实在不好拒绝,就答应了。可是,为什么非要俺写日记呢?俺这种老头子,能写出什么东西?他还送俺一个老hou的笔记本,俺都不晓得有没有命把它写完哩。不过大夫那么照gu俺,总不好拒绝,就收下了。写日记俺还是头一遭,根本不晓得怎么写,头teng死了。俺去跟大夫倒苦水,他回答,写什么都行,把当天发生的事全写下来。俺说俺的脑袋哪记得了那么多,大夫说,记得什么写什么好了。俺就开始写啦。可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俺一点也想不起来,好像啥事也没有。唯一还记得的,就是上医院时新岛大夫叫俺写日记,这事儿俺已经写了,今天就先写到这里吧,好久没拿过铅笔,手都写得生疼。上一次这样正儿八经地写字,还是在工厂写组长日志的时候了。想到打明儿起都得写日记,俺就直犯chou。汉字俺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真要命,以前俺还会写不少汉字呀。不过大夫那么照gu俺,总不好拒绝啦。
三月六日
好一阵子没写日记了。前些日子俺问了大夫,他说不用天天写,想写时再写就行,俺就一直拖到现在。俺这人lan散得很,今后还是要坚持天天写比较好。虽然大夫很体谅俺,一句也没责怪,但俺要是老toulan,肯定会给他添麻烦。
今天有挺多事情可写。先是一早起来xi盖就痛得要死,最近每天都这样,真是受gou了。虽说套了两层秋裤,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就是图个心安。现在拄着拐杖都走得越来越fei劲了。山田告诉俺,推辆婴儿车撑着走就会轻松得多,但俺实在不情愿那么做。
再有就是今天俺出去买东西,正要出门时,却发现找不到钱包,急得要死。俺四处乱找了一通,才发现原来就握在右手里。最近三天两头这样,看样子俺已经开始痴呆了,一点小事都想不起来,急得团团转,一天能闹上好几次。搞不好要不了多久,俺就会变得和冈本一样了。冈本老是忘记自己刚刚吃过饭,从早到晚吵着要吃东西。他儿媳妇逢人就抱怨,弄得左邻右舍没一个不晓得,俺可不想变成他那样。而且俺一个人过日子,真要痴呆了,根本没人来照顾俺。俺宁愿在变痴呆之前就死了算了,反正都这把年纪了,俺一点也不怕死,也没有什么牵挂,只想着在给别人添麻烦之前死去就好了。
三月十日
今天俺去书店买了字典。俺寻思日记里还是得多写点汉字,老是用平假名,看起来就像小孩子写的日记。(日语中不常用的汉字多以平假名书写,儿童先学平假名,再逐步学习常用汉字,因此多用平假名写日记。前文中主角将常用汉字也写成平假名,译文中以拼音对应。)于是俺跑了一趟书店,但又拿不准该买什么样的字典。店员小姐过来问俺要买什么书,俺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她马上说:“这本字典不错。”向俺推荐一本红色封皮的字典。她说这本字典字很大,看起来方便。俺打开一看,字果然很显眼,带上老花镜差不多就看得清楚了。俺向她道了谢,买了回来。现在俺就是边查这本字典边写日记。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字典很费时间,眼睛也酸了,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三月十一日
今天又跑了一tang书店,因为昨天店员小姐说,有什么问题可以去店里问她。俺现在写日记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到汉字再写,感觉很累,想跟她讨教看看有什么好法子。结果她说,不用把所有的词都写成汉字,觉得适合用汉字表示,那就写成汉字,不然就写成平假名也无所wei。如果汉字用得太多,反而不容易认。(日语中汉字和平假名的使用很大程度上已约定俗成,如果将习惯用汉字的词用平假名表示,会给阅读带来不便,反之亦然。)所以俺今天就少写些汉字,可心里到底还是没pu,也许习惯了就容易上手了。写日记真难啊。
话说回来,那小姑娘人可真好,性格也温柔,俺老伴扶美也是个温柔的女人,两个人倒长得很像。俺问她名字,她说叫井上千春。果然人如其名,声音也很好听。俺要是有个儿子,一定要把她娶回来当儿媳妇。不对,俺儿子大她太多了,应该是孙子年纪刚好。
好久没想起扶美了,俺总觉得很对不起她。因为俺身体有问题,一直生不出小孩,俺家人却都责怪扶美。其实根本不是她的错,但她都默默忍耐下来。等俺也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定要好好跟她赔罪。
三月十三日
傍晚新岛大夫打来电话,要俺务必去一tang医院。俺心想,恐怕是上次的检查结果发现问题了。虽然很担心,可担心也没用,已经活到这把岁数,也该知足了。话虽如此,去医院的路上俺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琢mo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新岛大夫仔细问了一通俺最近的身体状况。俺跟她说:“别兜圈子了,爽快告诉俺得了什么病吧,俺只想早点知道,早点解脱。”大夫似乎听得莫名其妙,然后对俺说:“你误会了,今天找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俺觉得很纳闷,像大夫这么了不起的人,会有什么事需要俺帮忙呢?
原来大夫想拜托俺的,是协助他做实验。俺问是什么实验,他回答是返老还童的实验,人类返老还童很可能成为现实。俺听后吓了一跳,问他难道这种事也能办到?大夫说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现在已经做过很多次动物实验,确实有老鼠变年轻了,只不过还不能永远维持年轻的状态,过一段时间又会恢复原样。听到这里俺还是不相信,就算医学再怎么发达,返老还童也太不可思议了。如果真能实现,早就轰动全世界了。大夫告诉俺:“这项研究目前还处在秘密阶段,尚未向学术界公布,请你也不要透lu出去。”俺说:“俺不是爱jiao舌头的人,绝不会到处宣扬。”
俺问大夫为什么找上俺,他说因为俺刚好符合条件。这是个秘密实验,所以实验对象最好很少和外界打交道又没有亲人,而且身体健康的当然比有病的更理想。从这些条件来看,似乎就数我最符合了。
俺表示要回家好好考虑考虑,离开了医院,回到家想来想去,总觉得无法相信,就像在做梦一样。要是真能返老还童,该有多开心啊,虽然大夫说也许只能维持很短的时光,那也已经很棒了。
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写,但太多念头在脑子里打转,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写到这里算了。差不多该上床睡觉了,不过俺很可能会兴奋得睡不着。
三月十五日
俺告诉新岛大夫,俺愿意协助他做实验。大夫非常高兴,问俺二十一日做手术行不行,俺说随便哪天都可以。大夫说做过手术后,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和任何人见面,所以如果有想见的人,不妨趁现在去见一面。俺说俺没什么想见的人,大夫说不会的,好好想一想,有想见的人就去见见。俺回家后就开始想,还是想不出要见的人。邻居俺都不认识,亲戚也好久没往来了。以前倒还有几个朋友,但都比俺先走一步,现在能陪俺聊聊天的,就只有新岛大夫了。俺常常听说,有的独居老人死了好多天后才被发现,俺以后肯定也是这种下场吧。平常又没人上门,哪天俺死了,说不定要过上两个月才被人发现。发现的人八成是房东那小子,最近都是他来收房租。要是看到俺死了,他一定高兴还来不及,因为他平常就老叫俺赶快走人。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井上千春。见不到她,心里空落落的,明天去书店看看她吧。她对俺这么亲切,俺很想买点礼物送给她,可又没有钱,也不晓得女孩儿家喜欢什么。
三月十六日
今天去见了井上千春。在车站前看到有卖大福饼的,就买了送给她。她很高兴,俺也很开心。
俺告诉她,以后会有一段时间来不了了。她问为什么,俺说俺要住院。她问是生了什么病,俺说,没有生病,只是有点事儿。她一脸担忧地叫俺多保重身体。这姑娘心地真好。
离开书店,在商店街上胡乱逛了逛。才几天没来,又多了好些眼生的店铺,有的店俺都搞不懂是在卖什么。所有的店里都是年轻人扎堆,没有一家适合老年人。
晚上打开电视,没有俺平常看的武侠片,在放足球比赛。最近老这样,不管怎么转台,放的全是些莫名其妙的节目,无聊死了。
三月二十日
明天就要做手术了。从今天起开始住院。手术是怎样做法,俺完全不晓得,心里有点害怕。俺还是不相信返老还童真的能实现。新岛大夫解释了一大堆,可俺脑子不灵光,听得半dong不dong。俺跟大夫说,一切就交给他了。
大夫给俺介绍了护士花田广江,说今后就由她专门负责照顾俺。花田护士四十五六岁年纪,看起来很和善。她说有事尽管找她。俺说,不知道要住几天院,带的换洗衣服只怕不够。花田护士回说,反正再过一阵子,你现在的衣服应该就没法穿了。俺问是不是衣服会变得不合身?她说那也有可能,不过最主要的是看起来会不搭调。俺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新岛大夫问俺有没有坚持写日记,俺说有,虽然不是天天写。他说以后也要坚持下去。看到俺用的字典,他夸奖说这本字典不错,看起来很好用,俺听了心里一乐。到了晚上,大夫又给俺一个大大的镜片,不用像放大镜那举起来,只消放在字典上,字就大了许多。这可帮了俺大忙。
医院晚上九点熄灯,但俺可以十点再熄。不过大夫说,电视还是只能看到九点。反正也没有想看的节目,无所谓。
三月二十四日
三天前做完了手术。到底怎么做的,俺是一头wu水,醒过来时,已经全身裹满beng带躺在床上。俺以为整个身体都被切开了,可大夫说没有,只切开了脊柱和脑袋。昨晚手术后一连两天俺都动弹不得。也不是什么地方疼,就是身体懒懒的没力气。今天总算能活动一下了,俺就写了这篇日记。新岛大夫问俺感觉怎样,俺回答说还行。很累,就写到这了。
三月二十五日
身体好过多了。俺找花田护士要来镜子一照,发觉一点儿也没见年轻。俺问是不是失败了?花田护士说,实验才刚开始呢。俺问她是不是还要做手术,她说不是。俺不太懂她的意思。
三月二十六日
新岛大夫今天过来,拿一架类似相机的东西给俺看,说想装在墙上。原来那不是相机,而是能把拍下的影像转到电视屏幕上的摄像机。他说要用这个来拍俺,遇到不想被拍的时候,跟花田护士说一声就行。俺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心里不太舒服,但看到大夫拼命拜托俺,实在不好拒绝,就答应了。真累,今天就写到这里。
四月二日
最近一个星期身体乏得要命,整天埋头大睡,日记也开了天窗。今天忽然觉得很有精神,俺就起床稍微走走。问问大夫,他说以后可能还会不时感到乏力,这个没有什么办法,最重要的是好好吃饭,充分摄取营养。俺不是因为他这样讲才努力吃饭,但今天的确吃得很香,觉得很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俺跟花田护士说这里的伙食真好,她却说没那回事,是俺的身体渴求营养。她常常往俺胳膊上打针,好像也是为了补充营养。
可能是好一阵子没有用眼,今晚视力状况不错。平常到了这个时候,眼睛已经酸涩得睁不开,今天却没事,字典里的字也看得比平时清楚。
又觉得饿了,但大夫交代过今天不能再吃了,胃会受不了。俺还是忍一忍去睡觉吧。
四月三日
今天一早起来就觉得很怪,但并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说呢,就是特别想活动活动。只要一静下来,身体就会发热。俺跟新岛大夫说了这些情况,他说会帮俺检查一下。当时他量了俺的脉搏和血压,让俺在意的是,他旁边还有两个陌生男人。过后俺向花田护士打听,她说那两人也是大夫,对新岛大夫的研究很感兴趣。如果这项试验成功,大夫就将名扬全世界。果真这样,俺帮大夫这个忙也算值得了。
刚才俺又发现,膝盖的麻木现象彻底消失了。俺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转暖还是手术的效果,反正真是太好了。
从今天起俺可以洗澡了。医院的员工澡堂面积不大,但俺已经很久没泡过澡,觉得舒心极了。可能是因为泡了澡,手脚都滑溜溜的。
四月七日
三天前花田护士带了很多书过来,说是给俺打发时间,历史书、政治书,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太难的书俺看不懂,就挑了唯一一本武侠小说来看。俺原本不大看小说,但这本很精彩,俺看得十分着迷,一天就一口气看完了。俺请花田护士再买点武侠小说,因为等不及,就又看起别的小说。这回是本现代小说,讲的是男女主角邂逅相恋的故事。俺正看得无聊,却发现两人很快就干起那事,不禁吓了一跳。小说把情态描写得跟真的似地。真没想到现在这种色情小说也能出版。而花田护士会买这种书,也让俺很意外。跟着俺又想起井上千春,她也会卖这种书吗?虽说只是工作,但总不该让那么好的小姑娘卖这种书吧?
看着这本小说,俺的身体也有了不寻常的反应。俺不知道怎么讲比较好,拿小说里的话来说,就是俺的肉棒直挺挺地站起来了!上一次这样,已经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俺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新岛大夫,最后还是算了。
话说回来,小说写的还真不赖。要是俺也有这份笔头功夫就好了。
昨天大夫带俺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那里有怎么踩都不会往前跑的自行车,还有用铁架组装成的器械。大夫要俺轮流练习,似乎是要测试俺的体力,同时也是锻炼身体。他很专注地看着俺的动作,不时记上几笔。听大夫说,以后每天都要做这些练习。
昨天刚锻炼完还没什么感觉,到了今天晚上,全身都酸痛得要命。俺告诉花田护士后,她替俺敷了毛巾。
四月九日
新岛大夫简直是天才!他讲的话没有半点水分,俺真的变年轻了!今天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洗澡的时候镜子照出俺的身体,俺还以为那是别人,仔细打量,才确定就是年轻了十多岁的自己。原本光秃秃的头顶长出了短短的头发,肌肉也变结实了。
俺跟花田护士说了这些变化,她说他们早就发现了。她还说,现在的俺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岁数。她应该只是在说恭维话吧。
晚上看电视,觉得声音很吵,俺便把音量调小。要是在以前,这样的音量俺肯定听不清。另外老花镜也几乎用不上了。
俺万分感谢新岛大夫!他真是活神仙!
四月十一日
病房窗外的樱花如今已凋零无余。吾看在眼里,不禁深感时光流逝之快。
花田护士对吾说,“俺”是老年人才会用的自称,以后最好改说“吾”。吾说这样怪难为情的,但她说,“俺”这种自称跟吾现在的样貌已经不搭调了。于是吾下定决心改口,结果舌头都快打结了。
花田护士还指出其他许多需要纠正的语气。其实吾也不是刻意那样说,但不自觉地就带上了老年人的口吻。
吾问花田护士,是不是日记里也应该用“吾”而不是“俺”,她说日记没有别人看,用什么都可以,但改过来更好。她又带给吾一本书,说是供吾写日记时参考。那是一本知名作家的散文集。吾本来想模仿书中的风格来写日记,但每当想用个难点儿的字眼,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写,看来得多读点书才行。
还有一件可喜的事。新岛大夫已经同意吾下周就可以自由外出,但条件是要由花田护士陪同。吾说,这不就像约会吗?花田护士听了显得很尴尬。被一个老头子开这种玩笑,想必高兴不起来吧。
不管怎么说,好久没上街了,吾满心期待。
四月十三日
今天是手术后的第一次外出。为避免遇到熟人惹出麻烦,吾带了副浅色眼镜,镜片是没有度数的,吾的老花眼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除了眼镜,花田护士还替吾准备了衣服。看到全是高级品,吾顿觉手足无措。就算年轻时吾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不由得有些畏缩。但花田护士说“不要紧,穿起来一定很合适”,吾这才鼓起勇气穿上。站在镜子前端详时,吾只觉得害羞的很,不好意思细细打量。后来新岛大夫也来了,说这身衣服合适极了,吾这才放了心。
说是逛街,吾也不知道去哪儿好,于是全由花田护士拿主意。她提议先去热闹的地方看看,吾们便搭上电车。车上人很多,吾们都没有座位。对面就是爱心专座,坐在哪里的年轻人却没有给吾们让座。花田护士说,这是因为吾们看起来都不像老人家。事实上吾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稍微站一站就腰酸腿疼。返老还童真好啊。
吾们抵达的地方人流如织,还有一条街高档商铺云集,吾和花田护士便沿着那条街逛过去。西装革履的打扮让吾很不习惯,愈走愈不自在,对旁人看吾的目光在意得不得了。花田护士对吾说:“没关系,只管昂首挺胸往前走,你看起是个很有气派的绅士哦。”
吾们信步逛了服装店、画廊,所到之处无不富丽堂皇。吾到今天才知道,世上竟有这等繁华所在,而生活可以如此优裕,更是吾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一直以来,吾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工作、吃饭、睡觉,一年一年地老去,然后就是等死。光是有机会了解这样的世界,就不枉吾动手术返老还童一场。
逛珠宝店时,花田护士一直热衷浏览女表,店员遂不断向吾殷勤推荐。当时他推荐的是夫妻同款的表,好像叫什么对表。吾说吾们不是夫妻,店员顿时诚惶诚恐。花田护士什么也没说,只是笑。
晚上吾们在一家餐厅用餐。吾平生第一次光顾这么优雅的餐厅。花田护士点了餐,吾一边跟她学刀叉的用法,一边享用法国菜。心醉神迷之余,反而没怎么尝出味道。吾暗想,以后也要多多了解美食方面的知识。
回医院的路上,吾向花田护士道谢,感谢她让吾体验了宝贵的经历,过得非常开心。花田护士说,她也玩得很愉快。吾心想那就好,她为人真的很亲切。
四月十四日
今天一天都待在房间里和花田护士闲聊,吾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自己的事。她丈夫两年前病故,此后她一直独自生活,膝下也没有子女。吾说,那不是和吾差不多嘛,她微笑着点点头。
她今年四十三岁,但一点都看不出来。不,应该说是最近感觉她忽然变年轻了。说不定是吾自己愈来愈年轻,看她才会有这种感觉。总之不知怎的,吾忽然觉得她很漂亮。
吾对她说,希望还会再约会,她也笑着说是啊。吾说这话是出自真心,但她心里如何想,吾就不得而知了。
四月十六日
吾问新岛大夫以后的事,想知道吾会年轻到什么程度,又能维持多久的青春。
大夫说,目前还不是很清楚。
老化意味着细胞的死亡,但根据大夫的研究,并不是所有的细胞都彻底死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停留在假死状态。这次的实验就是通过特殊方法唤醒那些假死细胞,促使它们进行新的分裂。
所以返老还童并不会无限制地年轻下去。只会年轻到开始老化的那个时间点而已。但那已经够伟大了。人的身体从二十岁左右开始老化,因此吾应该会年轻到二十岁。这毕竟只是理论上的推测,无法保证。吾也很可能只年轻到现在的程度。
但没关系,能够获得目前的身体,吾已心满意足。
重要的是,这种状态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大夫说,老鼠是在一个月到两个月后恢复原状,但不知这一规律是否适用于人类。吾问有没有可能永远维持现在的状态,他说当然有可能,那是最理想的结果。
吾做了牙齿检查,发现牙龈变厚了。吾以前就只有牙齿还算结实,看来现在愈来愈健康了。
四月十九日
最近开始琢磨写这份日记的意义。新岛大夫叫吾写这个,肯定是想记录吾精神上的变化。那么吾的日记岂不是迟早会被别人看到?想到这里,吾就不敢悉数记录了。
向新岛大夫说起这层顾虑时,他说并不打算看吾的日记,叫吾记日记,是为了让吾掌握这段宝贵时期的心路历程。要不然等到实验结束,那些大夫向吾提出种种问题的时候,吾却忘得一干二净,不就白做了?
为了稳妥起见,吾追问新岛大夫:“您真的不会看吗?”大夫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
吾很担心日记被别人看到,是因为有件事正在犹豫要不要写出来。既然大夫这么肯定地保证,吾决定相信他的话,照直写出来好了。
那是昨天的事。吾和花田护士又上了趟街,和上次一样闲逛,然后吃了顿饭。
但再往后就不一样了,吾开口邀她去宾馆。吾也觉得这样太直截了当,但吾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就连这个办法,吾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来。
吾不知她会不会点头,心里全无把握,甚至觉得她可能会发火。她却小声说:“那最好先去定房间……”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是答应了。
宾馆里发生的事吾没法写出来,总之就像是做梦。几十年没做过这样的美梦了,不是吾夸张,吾真觉得马上死了都值。
但一切结束后,花田护士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吾问她为什么,是因为吾其实是个老头子吗?她摇摇头,说正好相反,你还会不断年轻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觉得我只是个黄脸婆了。吾说绝不会有这种事,不管身体怎么改变,对你的心意永远不会变。她只是静静地微笑,说:“还是先别说得这么笃定吧。”
吾很烦恼,要怎样她才能相信吾的诚意呢?
四月二十一日
花田护士似乎在躲着吾,只在有事时才到病房来,而且每次都同新岛大夫一起,也不肯正视吾的眼睛。
大夫告诉吾,吾的身体年龄已经恢复到三十四五岁,又叫吾去趟美发店。吾的头发已经长的乌黑茂密,量了一下,有十几厘米。
四月二十四日
吾的身体年龄已经迈入二十多岁,健身训练的成果也凸现出来了,脱掉衣服,身上都是肌肉,胸肌尤其结实。
吾去了趟美发店剪发,理发师问吾想剪成什么样,吾说随便,他就帮吾把两边和后脑勺的头发打薄。对着镜子一照,吾的面容和身体年龄一样,说是二十来岁也不奇怪。吾不由得回想当年二十来岁的时候,吾在做些什么。当时吾是个下等兵,每天吃不到像样的东西,在战场上满身泥水地四处奔逃。闻着火药的气味,听着长官的吼叫,连思考这场战争是对是错的工夫都没有,光是一天天熬日子就已经耗尽全部气力了。每次活着挨到晚上,先是松一口气,马上又担忧明天会不会死掉。这就是吾当时过的日子,吾二十来岁的大好年华就是这样过来的。
现在吾又恢复了青春。吾可以重新来过了。
从美发店出来,吾心中一动,迈步走向家的方向。沿着商业街信步闲逛,吾心想,现在谁也看不出吾就是那个寒酸老头了吧。不知不觉吾已来到书店前,朝里一瞥,看到井上千春正在搬书,似乎没有注意到吾。
吾赶忙离开书店,回到了医院。吾这个样子不能接近她。
花田护士正在病房里替吾换床单。看到吾的发型,她称赞很好看,但只说了这一句,就逃一般地要走。吾忙说“等一下!”伸手抓住她的右手。
那一瞬间,吾心里掠过一丝无可形容的不快。吾不知她发觉了没有,她只是温柔地挣开吾的手,默默地走出病房。
刚才抓住她的手时,吾感到这是中年女人的手。之前吾还觉得她很年轻,今天却对她的皮肤有了不满。想起她先前对吾说过的话,难道就是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吾觉得应该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却又无法否定,忍不住大生自己的气。
四月二十五日
吾是最差劲的男人。和花田护士相爱不过一个星期,吾就清楚地意识到对她的爱已迅速冷却。今天她和新岛大夫一起过来时,吾一直很在意她脸上的细纹和手上松弛的皮肤。印象中她应该更年轻一些啊!一股焦虑让吾胸口发闷。
不得不承认,吾对花田护士的感情已经淡漠,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却愈来愈强烈。不用说,那个人就是井上千春。昨天只是瞟了一眼,她的影子就已刻在吾心里,再也忘不掉了。
吾想见她,想得迫不及待。吾想听到她的声音,想和她说话,想看到她的微笑。
站在镜前端详自己现在的模样,吾看起来到底像多少岁呢?二十六七岁?还是三十三四岁?不管怎样,她都应该认不出吾就是那个秃头老爷爷了。这样,吾就有可能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接近她。
吾打算等再年轻一些就去见井上千春。这个想法让吾兴高采烈,没完没了地幻想该怎样接近她,对她说什么。
还是忘了花田护士吧。吾知道自己很卑劣,但这也无可奈何。
四月二十八日
现在的衣服太老气了,吾决定买几件新衣服。但吾不知时下的年轻人都在哪儿买衣服,爱买什么式样,迷茫良久,最后还得找花田护士求助。她拿来一本刊载了很多年轻男性服饰的杂志(好像叫什么时尚杂志),问吾喜欢什么样的。吾说吾不懂,她就帮吾挑了几件适合的,打电话向杂志上的服装店直接订购。
吾向她道谢,说她是吾的恩人。她只是摇摇头,要吾不用把她放在心上。
然后她又建议吾,今后最好不要再自称“吾”,而是改用“我”。吾说吾从没用过这个词,她说,这个自称跟吾的外表比较配。
到了晚上,我边看电视剧边独自练习。乍一改口,总觉得怪别扭的,但要和井上千春聊天,非得先练顺溜了不可。
最近那话儿老是自己站起来。躺在被窝里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伸手握住。我问新岛大夫,可不可以一天只拍摄两个小时。想到二十四小时都在摄像机监视之下,我心理就很不踏实。
大夫回答会考虑的。
四月三十日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穿着新衣服上了街,目的地只有一个——千春所在的书店。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进店里,她正坐在收银台前。我从书架上抽出以前她推荐给我的红皮字典,趁没客人时过去结账。她当然认不出我,径直接过我递出的书。
“这本字典好像很好用,有人对我说,你曾经向他推荐过。”
听我这样一说,她显得很意外,仔细打量着我。从表情可以看出,她想起了什么。
“你是那位老爷爷的……”她问。
“孙子。听说你很照顾爷爷。”
千春嫣然一笑,旋又仔细盯着我看,说我和爷爷长得很像。
“因为有血缘关系啊。”我说。
她问我爷爷的情况怎么样,现在还在住院吗,我回答恐怕还要住一阵子。
然后我大胆开口,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她说,书店营业到晚上九点,但她五点就下班。
“等你下了班,一起去喝杯茶吧?”说完,我的心怦怦急跳。
千春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我事先已物色好车站前的一家咖啡厅,这时赶紧约她在那里见面。
在咖啡厅等待时,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她会不来。但千春在五点十分左右出现了,一身蓝衣,看起来十分可爱。我只见过她在书店穿制服的样子,一瞬间差点以为认错了人。
我和她聊的都是最近看过的书,这时我唯一能找到的话题。对流行时尚和新闻热点等我也并非全然不知,但没把握能同年轻人聊得不露破绽。幸好我说的话她似乎并不觉得无聊。因为在书店工作,她似乎也很爱看书,特别是看了很多外国书,让我打心里佩服。
我们在咖啡厅里聊了两个小时。她对我说,很久没这么畅谈过书本了。听起来不像是客套,我不由得放了心。
最后她问起我的职业,我想了想,回答在配件工厂做铸模加工。她问我那是做什么的,我便介绍了一番压铸工艺。我也有二十年没跟人聊过这个话题了。
临别时,我问她以后还能否再见面,她笑着点了点头。那真是天使般的微笑。
五月一日
今天又去了书店,和千春约好五点见面。如果她讨厌我,应该会回绝,既然答应了,说明至少不讨厌我。
问起她的家世,她说家里有父母和妹妹,但现在她离开老家独自生活,白天在书店上班,晚上去上专科学校,将来想成为作家。
她对我的遣词用句提了意见,说年轻人很少说话像我这么拘谨。
“这么一来,我就觉得我的措辞也要客客气气的,感觉有点紧张。”她说。言下之意,我说话应该随性一些。
回来后我看着电视仔细研究说话方式,可改起来挺难。
五月三日
今天千春休假,我们一起去看电影。这是昨天见面时约好的。加上今天,我们已经连续四天见面了。
最近的电影简直了不得。虽只是特技做出的效果,还是看得我不断失声尖叫。电影结束后,她笑着说:“你一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沉稳,今天却像个小孩子似的。”
然后她又加了一句:“怎么觉得你长相也愈发年轻了,看起来好像比我还小。”
听她这样说,我不禁吃了一惊。今天早上我就注意到了,虽然我对她说自己二十五岁,但看起来只有二十岁,这么说来,莫非我还在不断年轻?如果再年轻下去,我就无法去见她了。真担心!
看完电影,我们一起去用餐。那家餐厅我以前和花田护士去过,服务生看到我,似乎有点以后,但应该不可能发现吧。
五月九日
新岛大夫提醒我,最近外出次数太多了。确实,这几天我频繁往外跑,说白了,几乎每天都去和千春见面。
因为我总是很想见到她。每次刚分手,马上又盼着再会。我恨不得一秒钟都不离开她。
新岛大夫似乎觉察到我在与谁约会。他忠告我说:
“你要尽可能地克制自己,避免和别人建立太深的感情。这是为你好。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虽然你现在恢复了青春,但究竟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我很不舒服。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正因如此,我才要抓紧时间与千春见面啊!
现在我的年轻化进程似乎已经停止,我停留在二十二三岁,和千春年龄差不多。不管怎样,总算松了口气,但是否真的可以放心,我心里也没底。
五月十三日
这篇日记本该昨天写的。可昨晚实在没心情。
昨天我第一次和千春的朋友见了面。共两男三女。在小酒吧里。千春介绍说,他们都在朝着作家的目标奋斗。
千春的朋友们讨论的话题很难懂。我插不上嘴。最近虽然读了很多书,文学理论方面的还是啃不下去,只能在一旁喝着啤酒,默默洗耳恭听。
聊了一会儿,话题不知怎的扯到了二战上,那些事,我不愿回忆也不想听,可他们的议论却硬往我耳朵里灌。
“根本没有哪个老人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一个男的说,“那些老头子都以当过兵打过仗为荣,可你一提到慰安妇的事,他们就假装听不见。”
“对于战争给邻国带来的苦难,他们嘴上说反省、反省,其实只是讲得好听罢了。”
“最好的证据就是,那些家伙一旦当上大臣,就会得意忘形地爆出真正的想法,三天两头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
“太愚蠢了。”
“脑子有毛病吧,才会跟美国这种超级大国开战。”
“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人认真反省。”
“还说什么‘战争就是青春’咧。”
听着听着,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真想把耳朵塞住。回过神时,我已霍然站起。他们以为我有什么事,茫然地抬头望了过来。我朝着他们怒吼:
“你们懂什么!你们有什么资格将这种话!那时候大家可是拼了命去打仗的!”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把气氛全搅了。但我并不后悔,要我忍住不吭声是办不到的。
我一个人离开了小酒吧。过了片刻,千春追上来向我道歉。
“他们是酒喝多了,才会这样信口乱说。我也忘了你和爷爷感情很深,没有制止他们,对不起。”
看来她以为我是替爷爷打抱不平而发火。
我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密布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阴沉沉的天气最可怕了,”我说,“根本看不到B29轰炸机的踪影。只听到灰色天边传来引擎的低低轰鸣,声音愈来愈近,接着响起‘铿’的金属声响,很快又是‘咚’的一声,等炸弹炸下来了,才知道挨炸的是什么地方。刚才他们说得没错,那场战争一点胜算都没有,可又有什么法子?”
“是你爷爷跟你说的吗?”
千春问。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回到医院,我去洗了把脸,发现眼睛下方出现了细纹。
五月十七日
现在来写写这两三天发生的事。事情很多,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写下来。新岛大夫保证过不会看我的日记,但现在我已经无法相信他。作为研究者,他怎么可能不想看这份日记呢?尽管如此,我终究还是提笔继续写下去,因为我想以某种形式记录下我的第二次人生。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己。
让我先从结论写起。毫无疑问我已经开始衰老,并且速度非常快。就像我数十年前经历过的那样,衰老首先从头发开始。粗硬的头发减少了,纤细脆弱的头发不断增加。现在还不太明显,但早晚都会从额头一路秃上去。
脸上的皮肤也逐渐丧失弹性,眼皮松弛,眼角的皱纹日深一日,怎么看都不像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前天我回了一趟公寓,想把家里打扫一下。我知道以后和千春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哪怕一次也好,我想邀她到家里拥抱她,也算是青春的回忆。
那栋公寓没有任何变化,锈迹斑斑的楼梯扶手,多处开裂的墙壁,一切都是老样子。
我的房间也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却仿佛已是遥远的往昔。看到丢在一边的秋裤,我想起曾经穿过这种东西;闻到房间里熏染的老人特有的体臭,我想起这是我的气味。虽然都是不愉快的回忆,此时重新接触,却令我涌起怀念之情。
我再次确认,迟早我会再回到这里。我终将变回当初那个孤独的老人,弯腰驼背,皮肤上满是老年斑,手脚枯瘦衰弱,每到寒冷的早上膝盖就会发麻。
最终我没有打扫就离开了。出门时,正遇到邻居冈本。他推着婴儿车蹒跚地走着,看了看我,却丝毫没有反应。我想这并不是因为我年轻得令他认不出来,在他的眼睛里,似乎只看得到某个遥远地方的景色。望着他瘦弱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昨天我去向千春告别。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衰老,我跟她约在咖啡厅幽暗的角落。当我告诉她,我必须去远方工作时,她显得很悲伤。
“你还会回来吗?”
“会吧。”我回答,接着又说,“也许我爷爷会代替我去看你。”
“他出院了?”
“应该快乐。到时候,你会很亲切地对待他吗?”
“当然。”她说
回到医院,花田护士正在病房里等着我。窗边摆了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白蔷薇。看到我回来,她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紧紧地抱住我。我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五月二十日
我请求新岛大夫让我回家。新岛大夫面露难色,多亏花田护士帮我说情。
我极力避免照到镜子,或站到玻璃窗前。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让人情何以堪。
然而衰老依然以各种方式提醒着我。我的体力、耐力和心肺功能都显着下降。为延缓老化,我尝试进行体能锻炼,但就像用铁通从即将沉没的船里舀水,一切都是徒劳。最后我放弃了。
我不想变老,我想停留在现在。神啊,帮帮我吧!
五月二十二日
今天花田护士来看我,我对她说:“你看我现在衰老的程度,刚好和我们约会的时候差不多。”她一下子哭了。真不想看她哭,想哭的是我才对吧!可是我如今这个样子,已经不适合像年轻人那样哭哭啼啼了。我只能强忍泪水。
视力障碍也出现了,是老花眼。
五月二十三日
只不过在屋里走动走动,却老是绊倒东西,看来运动神经也在退化。看电视的时候,声音也小得听不到。
五月二十四日
花田护士来看我,但我没让她进屋。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模样。只看手臂上的皮肤,我就知道皱纹已经逐渐爬满全身。
现在我害怕睡觉。想到一觉醒来,自己不知又将变成什么样,我就怕得要命。
五月二十五日
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变成妖怪,只是恢复原本的模样罢了。这两个月来,大夫让我做了一场美梦,这已经足够了。以后不要再自称“我”了,那都是假的。是“俺”、“俺”!
五月二十七日
俺还是害怕。到底在怕什么,俺也不太明白,可就是害怕。
五月二十八日
俺不知道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好像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又好像还没有。但不管怎样,俺都会不断衰老,然后在不久的将来死去。
不!俺不想死!俺不想死!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都到了这把年纪,总不能老是逃避这个事实。
俺也会死吧?死了会到哪里呢?会不会有人为俺悲伤?会有人在坟前给俺上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