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说中国近代史_张鸣_袁世凯这个人

我们再从袁世凯的角度来看看这个问题。历史对袁世凯的诟病当然很多,窃国大盗、复辟元凶,等等。但是,当时为什么要袁世凯来当总统呢?临时政府成立后,一个主要的意向就是说,总统一职是为袁世凯准备的,袁世凯只要一反正,就马上把总统的位置让给他。孙中山回国当总统时也明白自己的作用,就是给袁世凯临时看摊儿,只要袁世凯同意革命,孙中山就退。在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袁世凯有可能同意革命。立宪派和袁世凯之间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他们有各种渠道的联系。比如像张謇,这是袁以前的老朋友了,还有段祺瑞,段祺瑞跟严修、杨度等很多立宪派人士有来往,而他们都是袁世凯当时最好的幕僚兼朋友。袁世凯的个人能力也很强,他在晚清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是继李鸿章以后国家最大的一个军事集团的首领——北洋系统不仅仅是一个军事集团,它像淮军集团一样,是一个综合性的,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人才都汇聚一堂的大集团。袁跟这些人关系都非常密切。而且,袁世凯这个人有他厚道的一面,除了跟他有直接政治利益冲突的政敌之外,其他人对他的印象都不错。所以,综合各方面的评价,其实袁世凯的声望是很不错的,革命党也认为袁世凯能够反正,而且,毕竟清廷之前对他很不义,许他不义就许我不仁嘛,这个事情也放那儿了。况且,袁世凯出山之初,虽然希望清朝皇帝保住帝位,但是他也希望清朝皇帝仅仅是一个虚位皇帝而已,也就是说,他不希望保住满人集团的统治权威,当南方各省都不同意继续保留皇权时,袁世凯也就接受了。当时选汉人皇帝也不大现实啊,朱家人能不能当,在当时且不论有没有戏,即使这个建议得到肯定,技术上也是不可行的——那么多人,可能有几十万上百万姓朱的人都是嫡系,那怎么办?也有万世一系的家族,比如孔家人,但是孔家人不干啊。这些方案当时都提出来过,但是实现不了也没办法,所以,南北相向折中,只有废弃帝制,准备选袁世凯当总统了。

袁世凯的确也有他的问题。比如宋教仁案到底是谁干的,现在已经成千古之谜了;还有北京兵变究竟是谁指使的,这也有很多不同的说法;甚至清朝皇帝的退位,可能袁世凯在其中也耍了阴谋。袁是不是一个爱耍阴谋的人呢?现在这基本已经成了定论,他就是很好权术,但这些事情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其实到现在的确找不出什么直接的证据。北京兵变变得很蹊跷,早不变晚不变,为什么偏偏等到迎袁公使来北京后开始兵变呢?齐如山对此有过记录,这个记录我还是相信的,因为齐如山当时还只是个旁观者,与南北两方都无直接联系。他认为这次兵变一点都不像真正的兵变,士兵们对抢劫没有那么高的兴趣,他们缩手缩脚,很像是奉命而为,还得要他来指点一下哪些东西值钱哪些不值钱。所以齐如山还自我调侃,自称当了一次兵变顾问。[注] 我也看到过其他的一些证据可以证明这次兵变的确是有人指使,毕竟,袁世凯的前头有一个人,就是他的大公子袁克定。我们发现,很多事情都有袁克定的份儿,但是袁克定干的事情究竟袁世凯知不知道,这个不好说。比如清帝退位的时候,袁克定指使过人往皇宫里边扔炸弹,吓唬他们。也有人说,兵变前夕袁克定多次出面密谋。在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整个过程中,其实袁克定忙前忙后张罗了很多事儿。最近我还看到有人在讨论宋教仁案,说武士英牵到了应桂馨,而应桂馨和洪述祖以及赵秉钧有很多的电报往来。不过作者认为,这些电报证明不了洪述祖和赵秉钧就是直接出面干这个的,因为这些电报中没有直接的命令。但是大家想一想,这个应桂馨只是个小小的江苏驻沪巡长,巡长是个很小的官。当年兴办的警察虽然比传统的巡捕房捕快地位要高得多,但是大家仍然认为警察不是什么正当职业,所以警察的社会声望很低。当年北京警察局的巡长也不过是八块钱还是十块钱一个月,那个时候北京一个小学教师每个月就有四十块钱呢。洪述祖作为内务部秘书,赵秉钧当时还是国务总理,他们跟这样一个小巡长之间有这么多的电报往来是干吗?且不论这个电报中到底有哪些内容,但中央的高官跟一个直接指使杀人的小巡长之间有这么多电报往来,这件事情本身就很蹊跷。

所以说,即使宋案不是袁世凯自己授意的,也应该是他手下或身边的人干的,而袁世凯的嫌疑无疑仍然是最大的。也有人说这个事情就是孙中山或者陈其美干的。虽说陈其美能够杀陶成章,但是陈其美杀宋教仁实在没什么道理,他俩确实没有利益冲突,也没有积怨,成立南京临时政府时合作得还不错,而这个时候孙中山是有意把国民党的实际权力让与宋教仁行使的。所以我觉得这件事的最大嫌疑者还是袁世凯,因为袁世凯可能动这种釜底抽薪的杀心。

以前清朝政府曾评价袁世凯是“有术无学”,就是说他很重视术的这一面。自曾国藩开始,掌握大权的几代汉人官僚逐渐由对道德的尊崇转变为对权术的追逐,因为相比个人通过道德修养来影响他人而言,权术能够立竿见影。这种技术性的权力手段的确很有效,而这就是袁世凯最突出的问题。他在当了总统以后,从中国的实际出发,仍然认定中国是实行君主立宪比较好,至少有皇帝会比较好。毕竟中国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帝制,老百姓已经习惯了有一个皇帝。今天我们很难想清这一点,但在当时就是如此。在我们这个伦理型国度,强调的是天地君亲师和忠孝仁义,这些伦理结构其实都是围绕着君主来建构的,孝也是为了忠,一旦君主没了,那么这个重心就会动摇,整个社会的人心就会开始晃。由此会带来许多治理上的问题,比如一些刁民就很难治——没皇帝了就没王法了,那我还怕什么呀。

还有一点,袁世凯很难对他的部下树立权威。曹汝霖曾经提到这样一件事儿,就是袁世凯当总统后召开最高国务会议,各部的总长总是迟到,一迟到就是一两个小时,以至于会议完全没法开。他们为什么迟到呢?通宵打麻将,这些人明知道第二天要开会,但还是通宵打麻将、赌博。袁世凯想治也治不了,因为他不愿意跟任何人翻脸,于是只好找来当时的警察总监吴炳湘,让他派密探查一查,到底是哪些人常常通宵打麻将。袁世凯要吴炳湘开列一个名单给他,然后袁世凯就可以拿这个名单说事儿。吴炳湘想,谁迟到你就骂谁甚或撤谁的职不就完了吗,何必要我开名单呢?我开名单就得罪了那些人,这些总长你都不敢惹,那我还敢惹吗?于是,吴炳湘在名单上写的第一个人就是段祺瑞。其实段祺瑞不好赌,他喜欢下围棋,他每天只打四圈麻将,不多不少,这个大家都知道,你吴炳湘把他列到第一位不就是胡扯吗?当然,袁世凯看到这个名单也明白,这是吴炳湘不想干了,于是也就只好不了了之了。[注] 

真正特别好赌的,比如孙宝琦、梁士诒等,他们原来和袁世凯都是称兄道弟的,现在袁世凯当总统以后,确实不大好意思就直接拍桌子把这些人撤职。他认为,当了皇帝以后,他的权威程度能够提高一点,再牛的人物跟他也是君臣关系,我是君,你是臣下,这样至少在等级上就已经区分开来。袁世凯称帝后还弄出了个“嵩山四友”[注] ,就是说徐世昌、赵尔巽等四人可以不向他称臣,但这些人什么权力都没有了,除了徐世昌之外,剩下的几个人都很老。袁世凯玩这一手是想向他人表明,剩下的人都是臣属,都得向他称臣,行跪拜之礼。虽然礼仪上没有做这种规定,但毕竟现在是君臣嘛,人们就会想起传统的君臣关系状态和相应的仪式规定,大家会意识到,以前玩得再好的朋友,一旦现在当了皇帝,两个人肯定不能像以前那样平起平坐。袁世凯希望通过这一做法来强化权威,但我们知道,他最后失败了。

与复辟帝制相关的,是关于共和的问题。这样一个模仿美国建立的当时最先进的制度,其实在应用到中国时,生出了很多很多的矛盾。孙中山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解决,毕竟他只是一个过渡性领袖。而纵使袁世凯是个政治强人,他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很多军阀也都被这个问题所困扰。这个问题是什么呢?就是陈志让讲的,原有的忠诚和服从意识丧失,属下总是发生叛乱。若是某人当了某省或地区的督军,一般都要兼任一个主力师的师长,不然就有被人架空的危险。这种模式会不断向下复制,一个师长要想控制住自己的军队,必须兼任一个主力旅的旅长,而旅长又要兼任一个主力团的团长,循次往下,否则就没戏。这种忠诚问题,在皇帝没有了以后,成了一个大麻烦。[注] 后来吴佩孚也是全力解决这个问题,他的办法是重建传统秩序,重构三纲五常。也有人引入一些其他元素,比如冯玉祥借助基督教,还有些人借助佛教和道教。其实他们都是想重建传统伦理体系,否则很难保持这个体系的忠诚和正常运转。很明显,这个困惑从上到下都有。后来蒋介石找到了一个主义和一个党,这个党和主义显然是比以前强多了,在某种程度上蒋介石建构了一个忠诚体系,但这个体系远不够牢靠。

  1. 刚从法国归来的齐如山在崇文门大街上目睹了乱兵抢、烧各店铺的过程。因为他穿着当时比较稀罕的西装,乱兵把他当成了日本人,所以对他很客气,还不时有人来请教他所抢财物的价值。有人错将“老铁铺”的“铁”字看成了“钱”字,结果一无所获,将穷铁匠打了一顿。有人抢了冥衣铺里的寿衣、被子之类,来问他是否是绸子,他一想如果实话告诉他们,他们又要去别处抢,不如就说是。有人抢到貂褂,问他是什么,得知是貂皮,欢天喜地而去,认为没有白干。乱兵们抢东西很从容,也很外行,让他感到奇怪。参见齐如山:《齐如山回忆录》,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

  2. 参见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忆》,67页,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0。

  3. 袁世凯称帝时特封其旧友的称号,分别为: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和张謇。关于这个封号,多数人认为源于汉高祖时“嵩山四皓”的典故,但其效果可称迥异。张良此计一举稳定了太子地位,而袁制造出这一封号却相当失败,他原本希望拉拢旧友支持他的称帝行为,无奈四人无一明确表态支持其帝制。

  4. 参见陈志让:《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