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除科举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废科举的问题。以前中国学者是不注意这个问题的,只是笼统地说新政不好,新政扰民,为此还举了各种例子,比如说丈量土地和人口登记。这些多少倒真的有点扰民,因为老百姓不喜欢这样,老百姓每家都有黑地和黑户口。数目不清楚在中国是个老问题了,人口、土地都不清楚。当然,现在有了航拍和卫星遥感,土地瞒报现象比较好解决了,但是以前都是稀里糊涂的。说到废科举,许多人认为废科举、办新学,就把旧学给扰乱了,无形中也中断了传统文化的延续。其实,之前我也是持这个观点。新学堂、新教育的兴办的确把旧教育扰乱了。当时朝廷废科举,本意是想废除教育制度,但是它却把科举当做一套教育制度来对待,这就是吊诡之处。[注]
中国的科举制度发展了一千多年,本身很复杂。一方面,因为科举的发展,作为教育制度一部分的官学体系逐渐废弛,尤其是到了晚清,国子监废了不说,地方的州府县学基本也都废了。以前每个地方的行政长官都要讲学,州县都有学官,他们平时要辅导学生学习,而且地方官也要来学堂讲讲课,若是只能念念文件肯定是不行的,那会被地方士绅看不起,看不起了就没有威信。所以即使到了晚清,朝廷也会尽量避免让非正途出身的人去当地方官。后来这个事也废弛了,没人讲,学生也不进学堂了,学堂都荒芜长草了,所以官学就废掉了。
而科举就逐渐变成了一个证明个人受教育资历的凭证,原来秀才还有淘汰,但后来制度废弛,只要考上秀才就能一直保持秀才的资格,不会遭到淘汰,平时也不用再继续学习。不过,科举仍然需要一步步往上爬,必须得有人教,所以私学,就是我们讲的各种私塾很兴盛。事实上,私塾是个统称,它们形式各异,规模有大有小,比如有乡绅办的义学,有族里办的族学,有大家庭里办的家学,还有更多更为简陋的形式。比如某个农民以前上过学,识过字,光种地养不活家人,而家里也有多的房子可以腾出,这个时候就可以开个班讲学,有小孩子来读书就教,没孩子来就在家闲着种地,这种情况很多。很多人都是挂个牌,然后向外放出消息,说自己开了个学习班儿,也不用去报批,就开成了,比如像洪秀全这样的酸秀才也能招学生。也就是说,这种私办教育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但有个问题在于,他们的教学基本都与科举制度相衔接,也就是说,好学生都是要读四书五经的,而且都是要开笔作文的。一般的学生可能无所谓,本来就为了识俩字儿,能读个布告、看个对联儿,能凑合就行,所以,《千字文》、《百家姓》之类的韵文,学学也就罢了。但是,每个私塾总有几个比较聪慧的,他读书不是为了识俩字儿就回家种地,他是要准备参加科举的,于是私塾先生也会有意识地对其进行特别栽培。这种教育制度与科举制度相配套,它的根可以说是深深地扎到了老百姓的生活里面去。农村每个男孩子都会读个两年书,他们倒不见得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考科举、中秀才,即使不考,他也要去学。而且,他也是跟那些有志于参加科举的人一起就学。换句话说,科举凭借着教育制度,深入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去了。
然而,一旦国家上层下令要办新学堂,而且把科举废了,那么,科举与教育之间的牢固联系就被一下子掐断,底层就开始乱了。这时私塾教育没有了方向,以前办得很有劲儿,虽然就学的人多数不是为了考秀才,但是总有一两个人会去应试,而且,没有去考秀才的人也掌握了文化知识,这对社会而言也起到了重要的教化功能。即使掌握的文化知识比较粗浅,但它总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很多便利,出去做点小买卖,平时在生活中看看布告、记个账什么的,都会方便点。还有就是乡村的礼俗往来,比如过年贴对联时,家里如果有人能写,不就不用去找人写嘛,而且,若是要去找,也得找得到会写的人啊。后来有些农村的文化根子断了,没人会写对联,于是过年时只能拿口大碗,在碗边上蘸墨后就往红纸上扣,盖成几个大圈圈,然后就当是对联往门上贴。或者说就像现在城市里这样,只要花钱就能买到写好的对联,但是上面的话都差不多,显得特没文化。过去农村,别说要在家里的门上贴,连牲口棚、猪圈都得贴,这些都是有讲究的,写得要跟自家有点关系,紧挨着的两家还不能一样的。还有就是婚丧嫁娶这些事儿。别人家死了人你得写个挽联送去,这样到时候别人也才会给你送,送多了才有面子。讣告也是要有人写的,这些都不是开玩笑,需要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才能做。
现在农村似乎反倒败落了,那个时候可不是这样。当时农村人很有文化的,反而是城市差一点儿。农村的这种文化很大程度上是跟私塾教育,也就是跟私学教育联系在一起的。现在一旦切断了二者的联系,私塾教育没有了方向,许多传统就没办法延续。科举废了以后,很多人就会感叹,我学这东西干吗呀,学这些也没出息啊,那就去学新学吧,结果都去学新学了。那旧学怎么办呢?那些老书怎么办呢?老书不学,现在这套东西谁来管呢?所以在新政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出现这样的情况,学堂老师白天教新书,晚上教老书。也就是说,传统仍在顽固地维持着,但总的来看秩序有点乱,有点被干扰,也在走下坡路。
西方的研究者,诸如何炳棣等人说,科举之废除,把士绅和朝廷联系的纽带掐断了,因为科举是底层士人上升的阶梯,现在阶梯被撤掉了,因此传统的联系也就断掉了。[注] 这个分析很有道理,就是说,朝廷把科举当成一个教育制度给废掉了,但是科举制度就其本身而言应该是一个选官制度。作为选官制度,科举没什么错,依考试选官是一个非常适当的制度创造。但是,科举错在哪里呢?错在它把教育制度绑架了,绑到最后,朝廷就误认为它是一个教育制度。当然,不仅仅是朝廷这么认为,士大夫也持这种看法,先进的士大夫都这么想。
把科举废了以后,新的问题也都出来了。再选拔官吏该怎么办,国家选拔官吏应该依靠什么方式呢?这是个大问题,其实在新政之初也提出了办法,就是开经济特科,也就是只改科举的内容,但不改科举的形式。国家不考八股文了,开始考经济学问,这里所谓的经济学问就是经世济民的学问,通晓外国情况的学问。经济特科也的确选拔出人才来了。当年第一名是梁士诒,第二名是杨度,第三名是张一麐,这三人后来都有不凡的表现。梁士诒,虽然我们后来在民国骂他骂得很厉害,但他真是个人才,清朝最早的铁路建设就是他一手主持的。他当铁路总局局长的时候,因为与袁世凯的关系而受到牵连,被搞掉了。京张铁路其实是在他的主持下修建起来的,京张铁路为詹天佑赢得了很高的声誉,因此梁士诒就默默无闻了。梁士诒被搞掉以后,朝廷组织了一帮人马查他查了三个月,一点错儿也没有,找茬也难找,他真是个人物。杨度也是个人物,虽然说他当时拥护袁世凯称帝,在那个时间点上选错了,但你不能否认他有本事,而且他还一直坚持他的操守,就是坚持做一个君主立宪的拥护者。其实就他个人的主张而言,并没有多大的错。张一麐一直活跃于袁世凯的幕中,曾担任机要局局长,执掌要务,是袁世凯很重要的幕僚。所以,科举改变一下考核内容,还是能够取到人才的,并不是一个已经没用的制度。正因为此,我认为这种考试的方式也是有可取之处的,科举的形式可以保持,然后逐步改变其考试内容,另行兴办一整套的教育体系,让教育体系跟科举考试脱钩。教育的出口主要是面对社会,主要培养各种社会型人才。这样的改革路径才是对的,而朝廷一下子废除科举事实上并不见得是对的。
除了经济特科,统治者在某些方面也进行了一些修补,比如开设了归国留学生的考试。到外国留学,拿到外国的文凭后,国家就能给你考试机会——分科开考,考完了给通过者分配头衔。学农业的,考得好就给个农科的进士,学牙医的,就给个牙医进士,等等,相当于国家给考试通过者授予一种身份。这类措施具有一定的修补性功能,比如当时进入国家政权的留学生曹汝霖就是通过了专门科举考试,还有像那些学军事的,比如蓝天蔚、吴禄贞、蔡锷等人,都是回国通过了武科的考试,朝廷赏给他们以兵科的进士或举人的资格,然后发到各省去做军官。其实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朝廷已经意识到选官出现了危机,并且已经采取了部分措施,但这些措施却无益于从整体上挽救颓势,总有一天国家要恢复一种选拔官吏的考试。北洋时期,选官考试也是分专科进行的,比如有县长考试,这个考试就专门取县长,如果是外交官考试,就专取外交官,如果是税务官考试,就专取税务官。当时考完试也没有面试,考完就直接上任去,跟传统的科举很像。我觉得这种方式在当时也是一种比较不错的选官方法。
废除科举的确给社会带来了一定程度的纷扰。但它到底是不是像西方所讲的那样,这种不稳定足以颠覆整个王朝呢?我觉得不是。废科举的确把士子上升的传统阶梯抽除了,但它并没有中断地方精英跟朝廷的联系。士大夫跟政府还有其他的沟通渠道,比如谘议局、地方自治团体等,这些都是一种沟通方式,读书人完全可以通过这些途径进入仕途。实在不行还可以去当兵,当时在南方,读书人加入新军后的升迁机会要多很多,随便去参加一个随军开办的学堂,出来就可以升为班长、排长,这样就是军官了。当时南方编练的新军都鼓励读书,学文化是一种先进的风气,甚至新军在录取时也要考文化课。这个跟北洋军不一样,北洋军在招募新兵时,就看这小子是不是够老实,是不是个子够高,有股子力气,手上是不是有老茧,脑袋后面是不是有辫子,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那种。而在南方的新军里,想当兵就得过一个考试关,进军营以后还鼓励大家去学习。革命党在新军中开办的振武学社、文学社之类的组织,就是应士兵崇尚学习的风潮而组建的。[注] 我翻资料发现,当时一个团,甚至一个营都会设有图书馆,那真是弄得像学堂似的。除了上述道路之外,还可以做新市民,做记者、医生,或是银行、邮局的实习生什么的。所以,怎么能说读书人的路子中断了呢?只能说,的确有些人的生活被扰乱了,像一些农村基层的知识分子,可能他们的生活受到了影响,这是可能的。但这种影响究竟有多大,不好说,这边受到了影响,那边可能还会有机会,这个工作丢了,可能还有很多新机会等着挖掘。
过去曾有种说法,说铁路一通,沿线的挑夫都会失业。于是一些学者派人去铁路沿线调查,结果发现那附近没有专职的挑夫,这工作都是农闲时候的农民出来干。但是铁路修了以后,他们真的失业了吗?并没有,以前是长途转运,现在直接就待在车站里干,一样有工作。而且现在货物更多,他们工作的机会更多了,沿途还会有客车经过,他们就可以做小贩兜售各类商品啊。以前没通铁路时,可没有这种机会啊。
所以我说,过去的历史记述常常很奇怪,常见的叙事逻辑是这样的,某某新事物出来以后,就会对旧有的产业结构造成影响,继而引发大量失业,然后人民就会造反。但这些编历史的人却从来没有想过,原有的工作没了,是不是还有许多其他的机会啊?有教授曾经说,农民失去土地了,就要造反了。我当时就提醒他,农民失地和失业不是一回事啊,如果农民发现有其他行业比在田地里劳作赚得更多,那么他们也不会固守在农村里不出来的。不然,中国就没有其他行业的发展了,全国只剩下一种行业,就是种地。实质上真没这回事。只要还有别的赚钱的行当,而且可能比种地挣得多,那么农民肯定会去干的。但很多传统的理解就是这样,一根筋似的理解。
所以我个人觉得,与此同理,当时科举的废除不至于导致清王朝的覆灭。事实上也没有多大的动荡。中国当时有多少群体性事件是因为废科举呢?山西似乎有人不满意直接把学堂烧了,其他地方好像还没有。这就是我们讲的新教育和旧教育的冲突。冲突是有的,但在当时都只是小规模的,是不足以拿来说事儿的。
尽管在变革科举的必要性上,改革者的主观理性是与历史相契合的,但是在变革的具体路径选择上,其主观认识却存在偏差。毕竟他们对科举制度本身认识不够,结果试图选择以西方的学校教育体系来替代科举制度。可是西方学校教育是一种大众教育,而中国的学校教育是一种精英教育,因此它能与同是选拔精英的科举考试相契合,而新式学堂教育始终存在着与科举考试结构上的矛盾。在晚清前四五十年中,科举变革并没有实质性进展,戊戌准备实质性变革时又被政变给打断,到了新政时则由于国势极其艰危,改革者们主观上更觉时间紧迫,结果变革趋向简单化和激进化,在相关制度准备不够的情况下直接废除了科举,这对中国社会及其发展造成了重大影响。
参见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64。
参见张鸣:《辛亥:摇晃的中国》,124~126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