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抵抗
所谓中国的反抗史就是抗拒史,其中抗拒最激烈的就是义和团,他们把西方的一切都排斥掉了,把所有沾洋边儿的东西全部干掉。从街上抓来一个长得像学生的人,搜搜包,如果发现里面有一张洋纸,那么那个人的脑袋就没了。有一支铅笔也不行,钢笔更不行。当时他们盲目排外,排斥一切。而这样做换来的是一个很悲惨的结果,我们被迫签订了《辛丑条约》。根据条约规定,外国可以在中国北京驻军,从山海关到天津一线,中国军队不能驻军,外国军队却可以。天津也是如此。后来中国人要在这一带驻军,只能把军队服装换成警服,以警察部队的名义进驻。[注] 不仅如此,中国还赔了人家四亿五千万两白银。
这种抵抗是无效的,不仅中国的抵抗无效,其他地方,诸如奥斯曼帝国和非洲祖鲁人的抵抗也是无效的。任何地方的这种抵抗都是无效的,因为这是大势所趋。潘多拉的匣子一旦被打开,这个世界和人类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了。在西方的工业文明没有出来之前,我们可能有很多种选择。比如,我们可能还在慢慢地走,出门还骑驴。进京赶考的人给老婆写封信,估计她三个月以后才能收到。过去的风俗,长久以来都这样,或许现在某些地方还是这样。因为中国两千多年大体进步不大,拿秦朝和清朝比的话,我们的进步有限,尤其是技术进步有限。有人可能说,秦朝烧不出瓷器来,清朝可以烧出许多花样的瓷器来。但秦朝的陶罐子也能顶用,一样可以煮饭、打水。还有马车,秦始皇那个时代的马车,跟现在我们看到的马车没什么本质区别,除了现在的马车是胶皮轮子而已,进步非常有限。
那个时候好不好呢?女性可能差点,只能待在家里,不能出去上学,婚姻大事都由别人做主,看上谁也不能直接嫁给他,除非你是卓文君。男性可能感觉还好,如果有本事就出来,考个秀才、中个举人很爽的。很多人觉得我们在接受西方文明的过程中失去了一些东西。现在人们普遍活得比较紧张,文明越往后发展,人们越紧张,也就没有闲暇去想其他的。一些有钱的读书人闲下来,就会想现在的生活太没意思、太乏味了,过去的日子多好啊,田园诗一样的生活。吟吟诗,喝喝酒,谈谈风月,一天到晚没什么紧张事,一觉睡到自然醒,多舒服啊。人们会怀念这样的生活。
实际上我们人类很难,作为人,很难有一种状态是感觉非常好的。当我们回头看历史的时候就会发现,既然我们不可能逃脱这个命运,那么我们的感慨,我们的愤慨,或者我们的不满意都只能是一种牢骚而已。那么我们干吗要这么折腾呢?这样想来,心情就会好一点,就会平和。我们可以设想,有没有可能摆脱这条道路?其实历史上很多人都在思考,是不是可以走一条有中国特色的新路。这个想法不是今天才有的,中国人一直都想走一条特色道路,一直都在想。
我们最早学日本。看上西方直接学西方就行了,干吗学日本呢?日本纳入西方是后来的事情,当时还不算西方呢。我们之所以学日本,是因为觉得日本好,学日本是捷径。我们认为日本学西方是学了一条捷径,我们如果直接学捷径就更捷径了。什么叫捷径呢?就是抄小路。人家这么走,我们抄小路,抄近道,赶上去,走到前面去。后来我们又学俄国了,也是想抄近路。学俄国实际上也是学西方,看上去俄国人抄小路突然之间就富强了,就厉害了,就变成苏联可以跟美国人抗衡了。其实中间有一段时间我们还想学美国,辛亥革命以后成立了临时政府,那就是美国模式。为什么学美国呢?因为当时我们认为美国是最先进的,我们把最先进的直接拿来用就行了。
抄近路学人家,是想把那些貌似是捷径的东西学过来,这本质上就是想走一条中国自己的特色道路。这条道路无论怎样,还是离不开工业文明。也就是说,无论怎么讲中国特色,都不能回到孔子时代老牛破车的道路上去,都不能回避工业文明自搞一套。沙特是一个神权国家,但是它也接受西方文明。有时候接受得比较过分,一些大阿訇们会生气抗议。国王一看大阿訇们抗议了,就悄悄令手下把大阿訇坐的高级轿车全部收走,封上封条。大阿訇们出来一看车被收了,就问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你们反对西方工业文明,而汽车那些玩意就是西方工业文明的产物,所以你们不能坐。大阿訇们想,不坐高级轿车,靠腿走路太难受了。于是之后再开会时,就同意了一些条例。也就是说,即使今天再保守的人,有一个问题也是能够想通的:他绝对会享受西方文明的成果,有小车就不坐大车,有电梯绝对不会爬楼梯,如果爬一定是为了减肥。
我们现在能不能摸索出一条全新的路?我觉得很不容易,因为我们很难走出这个大框架,很难走出来一条跟这完全不一样的道路。走自己的路,说说容易,做起来难。
还有,中国人能不能不挨打?毛泽东说了,中国人学西方,但是为什么先生老打学生?[注] 的确,他们老打我们。但是回过头来看,那个时候的中国人如果不挨打,能去向西方学习吗?说实在话,我们走到今天也可以说是被打出来的。不挨打就学西方,日本人做到了。佩里舰队去了,一看日本人没什么大船,就递上条约订城下之盟,日本琢磨琢磨就软了,就同意开放——日本的开放不是从明治维新时开始的,而是从幕府时代就开放了。还没打,日本就开放了,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往前学。但是中国人做不到,这可能跟国民性或民族性有关。不挨打,就很难学人家,被打得很惨,才学得好一点。比如,在1901年之后,那次被打得最惨,慈禧太后和光绪帝都从皇宫里逃了。大热天的,太后那么大岁数了,化装成农妇,坐着骡车,一路风餐露宿,还穿越苞米地,一身痱子,两天两夜连水都喝不上一口——这下可受苦了。所以我说帝王之尊得挨点饿,挨过饿后,施政、做事什么的就好一点。总这么养尊处优的话,根本没法进步。
改革开放之后我们发现,日本的传统其实维护得很好,西方看东方很多方面是看日本。日本的历史和古代文化都不如我们悠久,但是为什么它在西方受到的评价那么高?就是因为它走出来了,它成功了。你现在成功了,人家才会重视你的过去。如果你现在什么也不是,那么你的过去就是一堆垃圾。就是你想发扬国粹、弘扬传统,都没机会。如果我们不能正确对待历史,不能走出历史,那么我们过去的历史就什么都不是。
今天我们应该怎样看这段历史,又该怎么去做?很显然,我们需要冷静地审视过去,不能再当怨妇、泼妇、情妇。冷静地审视过去,然后去看待我们的未来,尽早学得聪明些,不要总在一个坑里反复折腾、反复跌倒。如果我们不能很正确地看待这段历史,就很难吸取教训,很难避免过去的悲剧。我们必须从心理上走出我们的中世纪,才有前途,过去的辉煌历史才有价值。
这一招倒是袁世凯想出的主意。参见张鸣:《历史的底稿:晚近中国的另类观察Ⅱ》,8页,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6。
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毛泽东对中国近代史作了一个国人皆耳熟能详的描述和概括,他说:“帝国主义的侵略打破了中国人学西方的迷梦。很奇怪,为什么先生老是侵略学生呢?中国人向西方学习得很不少,但是行不通,理想总是不能实现。多次奋斗,包括辛亥革命那样的全国规模的运动,都失败了。”随后,毛泽东就告诉我们:“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走俄国人的路——这就是结论。”参见《论人民民主专政》,载《毛泽东选集》,第4卷。当然,今天看来,毛泽东以“先生欺负学生”为理由,可能为了论证中国走苏俄道路的正当性。